文/张炜
因为浅薄无知,很早以前我对于祷告,常抱以游戏和嘲笑的态度。他们的这种举止究竟包含了什么,意味着什么,它与生命的关系,我却很少思索。实际上我是没有能力去做这样的思考。
直到前几年,我在这个犄角上遇到了一位可敬的老人,听到了她的祷告,才感到了什么。我觉得内心里有什么在摇颤。我想说,我有了一次非常重要的经历。这个经历甚至可作我的某种纪念。
长期以来,我们很难在宗教与迷惘之间作出判断,很难在有神和无神之间作出判断。实在讲,这种判断直到今天对我来说也是非常困难的。
老人七十多岁,她一生所经受的煎磨,是人类经验中所认定的那种最可怕的煎磨,不仅贫困,还有屈辱,有各种各样的挣扎。这些都难以细数,但她从未屈服,也没有简单地忍受,而是在信仰的指引下,勇敢面对。就这样,她料理好了自己和身边人的生活,帮助了他们,同时也帮助了自己的灵魂。这漫长的人生经历,这种有神的岁月,使她的双眼放出明澈自信的光,那更是善良的光。
她顽强地向我作出规劝,引导我,但并没有强迫我。她是一个信徒,却并不妨碍自己与那些心中无神的人的正常交往,尤其是不妨碍她向他们施予的善良与恩惠。
她衣着简朴,风尘仆仆地来往于城镇乡村。她蹬着一个三轮车,一口气可以行驶二十多公里,到她要去的村子里去传播认识,去送达启示。
当她的亲人病了,或者是谁遇到了艰难险阻——她的孙子、她周围的人、朋友,或者毫不相干的人,她都会在心里为他们祷告;为民族、为国家,她祷告;为天运时势,她也祷告。从巨大到细小——说起来也许没人相信,她都为之祷告。
有一次我的电脑出现了故障,那么急于排除却又不能。当时我身处偏僻之地,找不到一个专家。我真是焦头烂额。就在这时她知道了,立刻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她一进门就充满深情地看着我的电脑,然后开始了祷告。
她说:“电脑啊,电脑啊,你呀……”她用这种口气开始。当然她仍然要说到她的神,而且重要的是说到了我,说我是一个善良的人,神对我的爱……她寻找一切理由诉说。
我被感动了,这感动变得越来越深长。
临走的时候,她让我相信,让我等待;她说一切都会好的,让我增强自信。最重要的是,她让我面对这一困难,在任何时候都不要颓丧失望。
她说对了,几乎一点也没有错。
她走后,当然电脑故障仍在;不同的是由于她的祷告,我的颓丧没有了。我开始变得轻松,携上它迅速离开。
后来当然是找到了一个人,当然是他帮我排除了故障。
如果没有那个老人,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只会弄得一团糟,会像过去一样用拳头去擂我的电脑——而因为她的缘故,我却能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这个曾经给我很多欢乐和帮助的、辛辛苦苦的电脑。我看着它,知道它有生命,它仿佛正与我对视——它祈求我的帮助,它病了。我不能拳打脚踢一个病人,不能对它粗暴。就这样,我伴着它,坐着我们的“救护车”去找“医生”,找“医院”……这就是整个过程。
我现在进一步认定,对于时下,对于我们所处的这个完全陌生的“现代”,无论对于有神者还是无神者,祷告都是一件善事。祷告有时候是勇敢的——不,许多时候是勇敢的;祷告让人坦然、虔诚、善良。信仰本身是伟大的,我们如果陷入一个没有信仰的群体,那其实是很不幸的。
信仰是多种多样的,多种形式的。信仰是一种纯粹,有了纯粹也就有了信仰。在这里,纯粹可以带来各种各样的祷告:有声的无声的,有形的无形的……因为纯粹的人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它的源泉在哪里。
正是这样,我会一直记着这个老人,记着她祷告的声音。她是我生活中的又一面镜子。
我的这个认识将使我走向深刻,而非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