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小王

  我正在编辑新一期的稿子，有两篇评论，分别分析了两个很不错的青年作家的创作，里面都提到了“马孔多”，唉，马尔克斯影响了多少人啊！抬起头，见马尔克斯站在那儿乐。我惊讶，问：你不是死了吗？他讳莫如深地笑。上唇的白胡子得意地抖着。是啊，在马孔多，死人和活人一样。如果不死，他还得订机票，死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我开始写作的时候，魔幻现实主义已经不新鲜了，《百年孤独》已经像一个小太阳一样，悬在空中默不作声。可在它的照耀下，文学里魔幻现实主义的花花草草、枝枝蔓蔓刷刷地疯长。我刻意回避它的影响，21世纪了，我们要以科学的态度对待一切。有一次，我和母亲到了一个地方，我们从未去过，但她觉得异常熟悉，她充满感动地说，一定是上辈子来过。于是她讲到很多类似的事情，为人能有轮回的生命感到欣慰。我不屑一顾，对她讲起“集体无意识”，我告诉她荣格认为人的意识中包括祖先生命的残留，它的内容能在一切人的心中找到，带有普遍性。我说我觉得所谓前世见过的感觉不过是“集体无意识”罢了。母亲顿时张口结舌，神色黯然。我也因此愣住了。那一刻，不仅是母亲的神色，周围的美景，甚至整个世界，都黯然了。我幡然觉悟，一个唯科学的世界是缺少温度和色彩的，是可怕的和可悲的，在文学里，这样一个世界更无异于地狱。马尔克斯小时候听着外祖母的故事成长，在他儿时的世界里，鬼神就在身前身后围绕。我小时候外祖母也给我讲故事，讲牛郎织女，梁祝化蝶，可是老师告诉我们，那是迷信，课本教导我们，唯物主义才是真理。我们这一代就这样变得“科学”了。当我拿起笔来，我发现我的世界观支离破碎，我对着我贫瘠苍白的作品着急。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他骨子里的文化滋养是重要的，它要深刻地浸进肺腑，一哈气就有芳香。有人说，我们这一代出不了大师，想着我们的“科学”态度，这话，我有点儿信了。

  好在，经典是可以不死的。《百年孤独》不只是它让我们看到了魔幻的拉丁美洲，还提醒我们，我们有一个更魔幻的中国。《西游记》《红楼梦》等在“四旧”的焚书堆中挣扎着活了过来，中国作家从《百年孤独》的启示中回想起了我们自己的经典的意义，在我们自己的文化土壤中掘到了魔幻的金矿。也不是说，不魔幻就不文学。那马尔克斯第一个不同意，《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就不魔幻到纯属真实。但我们总得有根才能发芽结果，找不到文化的根了，我们写的就只能是绿化带中的草皮。

  其实根和根也都是连着的，都同被地球上的土壤裹着包着，马孔多一百年的沧桑也是我们一个世纪的绝望。《百年孤独》绕过地球，让我们聚众凝视人类的孤独。马尔克斯啊，你真是孤独，你活着孤独，死了也孤独，就算你死而犹生，也仍旧孤独。我们呢，我们跟你一样孤独，不，在你走后，我们就比你更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