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国
我曾经迷念于各地手工造纸作坊，是想寻找到符合自己要求的绘画用纸，它能经得起随心所欲的笔力和重彩的皴染，还要保留古代绘画韵味的意境，来替代今天的“宣纸”，现在回想起来是个可以与大家分享的故事。
今天书画用纸都以“宣纸”的名号充斥市场，其实里面却根本没有宣纸的原料和成分。何谓“宣纸”一直以来都有争论，限于篇幅在此无法展开对其渊源的考证。
宣纸有说是宣德年间所出。那时有宣铜、宣德漆器、宣铁。明代人张岱说：“宣德制铁琴、铁笛、铁箫，其声清皦，非竹木所及。”可见宣德年间以年号命名的器物还真不少。有从徽纸发展而来之说，也有出自宣州地区而出名等。
宣纸的标准应该是以其原料来界定。是以青檀皮为原料可称为宣纸。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进入宣纸生产腹地泾县，三轮马自达穿行在泥泞的山路，车轮裹着泥沙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打滑，身边划过水雾浸润的青檀树在山里盘旋，慢慢地进入云霄。
为了寻找洁净的水源和丰富的纸料，纸农们迁徙到这个叫小岭的地方，在此定居已有600多年的历史。大山寂静，纸棚里传来哗哗的捞纸声，伴随着虫鸟的鸣叫。远处山坡是摊晒草料的晒场，一大片深褐色、黄色、浅黄灰、灰白组成一幅巨大的画作，一座装置艺术的山。多少年来这个作品一直在延续。
纸作坊有明清建筑，五六十年代的房屋和一些简易大棚。古老的大青石板纸槽被水泥纸槽代替，电动马达带捆绑着石臼，替代了脚踩捣练纸料。洁净的溪水储存在专门的水池，专供纸桨槽使用。
作坊里还沿用杨桃藤取汁，来做分离纸张的纸药，古代捞纸的纸药是杨桃藤。分离剂在捞纸过程中是很重要的一环。
几个大石灰坑在满山翠绿中白得很刺眼，旁边码放高高的圆形草堆冒着热气，一口巨大的铁锅下面生着火在蒸煮草料，这是宣纸唯一的配料沙田稻草。备料、编簾、捞纸、烘纸、检纸、切纸……一张纸一百多道手工工序都在方圆十几里范围内完成。
古法纸料是通过日晒雨淋让纸料性质自然分解。青檀皮除去植物素、蛋白质等物质，得到洁净的纸料纤维，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纤维的白是光合作用自然变白。
我曾经在原始的自然林里看见溪边植物的皮在水里漂荡，溪流把它梳理成柔韧、洁白的纤维。长年累月反反复复，溪水不急不缓，日复一日地将纤维千锤百炼，自然的白是漫长的过程。
白净的皮料，呈现出淡泊、从容的气质。所以清中期以前，用这样的方式制作的纸料，造出的纸是最优质的，最符合“纸寿千年”的标准。不会氧化发黄变硬变脆，笔墨细腻、润泽，稳固了变化丰富、韵味无穷的古代绘画作品。
一丝丝纤维在流泉中舞蹈，缓慢地摆动柔韧的身段，姿态万千。再捣练成更加细微的蓉絮配料在纸桨池中，加入“土碱”，就是用梧桐树籽的壳烧成灰，用水洗涤、过滤成“桐碱”用于纸桨制作过程的碱处理。
放入这种桐碱做出来的纸，温润、柔软，光泽柔和，纸的白度呈现出月光的白色，优雅至极。这种纸的本身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我憧憬的纸，就是要这样诞生。
“造纸最重要的是纸料。”这是“纸料大师”张根季老先生说的。我的纸料经验几乎全部来自张老先生。那年老先生已八十多岁，还在山上干活，堆放、晾晒、挑选清理皮草料，那双树根般的手，微微颤抖力量实足。
为了缩短纸料加工的周期，“在清代这里就已经使用上洋碱了”，是为了出皮料，为了白净度还使用了漂白剂。这使我十分惊讶，表面上看似古法手工造纸作坊，其实不然。
有一段时间河流污染越来越严重，都是因为在纸料加工过程中添加了化工原料所致。今天这些方法还在使用，不过这些纸料加工工地都在外地，污染也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都是为了快速得到纸料之故，躲避污染罪责，这是让人极为悲哀的现实。今天各地的青檀皮料、槡、楮、枸、麻、棉、藤等，加工过后，包括进口纸料都被购进这个地区，手工机器规模捞纸在扩大。
张老先生是古法造纸不多的传承者，他把握着和自然同步的节奏。我们的对话朴素、幽默，告别时紧紧地握了手。他指着前方说那边是蔡伦祠，他希望我去祭拜这位先人，“不远，你去哦。”
蔡伦祠，我最终还是没有去。
今天祭拜他的意义，只是弘扬一种文化符号。他创造的纸如果留存到现在，应该都在博物馆里。我曾经想象，许湾深潭山麓里的蔡伦祠，那个明代建筑的废墟，听说民国时期有重修，并有碑记一方，后又坍塌了。当地人去祭拜蔡侯神像，是因为他们曾经做出过世界上最独特、最高级的宣纸，并有极高的世界声誉和回报，而虔诚地去拜祭蔡侯，感恩蔡侯，曾经香火旺盛。
我不知道今天的纸农是否还去祭拜蔡侯，可能我们的产业大军规模越来越大，技术越来越先进了，无需再感恩蔡侯，他的方法早已过时了。
今天很多赋有文化特色的纸种都由西方或日本传来。他们将纸的文化和丰富性做到了极致，品质做到了极致，“和纸”的名声不容小觑。
今天看来无论什么纸，毕竟只是纸。
纸的意义在于文化品质，在于纯洁自然，在于各种化学物理国际指标的达标，在于纸本身文化含量的丰富性，在于想象力和常识的普及。虽然“宣纸”（书画纸）阻碍了优秀水墨的发展，但是也会伴随市俗社会的国画永远存在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