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庞余亮
1984年的扬州肯定目睹了一个穿着棉袄踏着松紧口布鞋的乡村少年模样的家伙。不知道他目睹了扬州什么。慢慢走上了扬州最老的一条路——国庆路。
我去国庆路新华书店总是步行着去,那时候我刚刚爱上了读书和写作,只有从自己牙缝里挤出钱来买书。而那时我还没有学会辨别,只知道热爱。我买了一大堆价格不高同时也良莠不齐的书。
但其中——我误打误撞选中了一本《俄苏名家散文选》。封面朴素,上面仅有两株白桦。封底上仅仅署“0.31”元。而这本带有我青春体温的书,边角已卷成了疲倦的茧皮──它握住了什么?
这本仅有79页的散文集收了八位作家十八篇散文——当时我们读多了类似杨朔的散文——我一下子有点目眩。这是一片多么蔚蓝的天空,蓝得连我怯弱的影子都融掉了。我像一朵羞怯的矢前菊一样在这蔚蓝的王国里被他们的叙述缓缓吹动,摇曳不已……你好啊,屠格涅夫!你好啊,蒲宁!你好啊,契诃夫!我过去的关于“起承转合”的散文写作方式一下子被冲垮了……我学着写下了我的第一篇散文《雾》,想想多稚嫩——“雾走了,留下了一颗颗水晶心”。——多年以后我只记住了这一句,而再看看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我觉得了我的矫情,但我跨出了我面前最关键的一步,我从我的身体中不由自主地跨了出去——由于这蔚蓝的王国里一朵矢前菊的诱惑:“去年,为了在伐木地点做一个标记,我们砍断了一棵小白桦树;几乎只有一根狭狭的树皮条还把树声和树根连在一起。今年我找到了这个地方,令人不胜惊讶的是:这棵砍断的小白桦还是碧绿碧绿的,显然是因为树皮条在向挂着的枝桠提供养分。”这是普里什文说的,在以后日子中,我经历了多次搬书的经历。但这本书,还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像一个默默无名的老朋友,我可以出门前把它卷起来塞到裤兜里,也可以把他朝旅行包的一个角落一扔,与那些牙刷手巾们并肩睡在一起。有时候在旅途中睡不着,我就会从旅行包里听出这本旧书的呼噜声。于是,我又把他拖出来,拍拍他,醒醒,老朋友,让我们一起去拍一拍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家,在他的后园里摘一朵金粉打就的金蔷薇!
这本已经有30岁的书就陪在我的身边,像一条童年陪伴我的老狗。这本书的忠诚啊,我想想就要翻翻他,他的生命也是我的生命。30年,有多少灯光之夜我们面面相对,默默无言。那是柯罗连柯的《灯光》,那是屠格涅夫的《鸽子》……多少艰难的岁月里,前面毕竟有着──灯光!……是的,前面仍然有着灯光,有着一片蔚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