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向黎
中国自古是一个爱花的国度。文人多情,爱花尤甚。
杜甫。这位“肠热心清,圣德之至”的诗圣,在他笔下,简直花影处处,花香不绝:“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集中体现他一片爱花心肠的,当数《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中一首是这样的:“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另一首是:“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那茂盛浓密的花朵,那被压得低垂下来的枝条,那时时飞舞的蝴蝶,那恰恰啼鸣的黄莺,组成了一幅动感迷人的春日画卷,蕴含着欣喜之情。
最见诗圣爱花之情的是这首:“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后面两句说,花一旦盛开就会纷纷凋落,所以还没开的可要商量斟酌着慢慢地开啊。
白居易。仅看他诗集的标题,便能感觉到他对花的感情到了何等地步:《赏花》《惜牡丹二首》《采莲曲》……而他脍炙人口的名作《忆江南》第一首就是:“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的美景不胜枚举,但在白居易的记忆中,首先浮现的就是江畔的鲜花。对花的眷恋,已不需要更多的证明。
在我看来,爱花的白居易的另一个伟大功勋,就是他影响了苏轼。凡喜爱古典文学的人,几乎没有不热爱苏轼的,大家都习惯称他“苏东坡”,但许多人不知道,这“东坡”二字恰恰和白居易有关。元和十三年,白居易在被贬为江州司马几年后改任忠州刺史,任期三年,忠州是个偏僻的小地方,诗人自然思乡且寂寞失落,但他能自我排解,他排解的方式就是种花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种桃杏》)他还写了《东坡种花》,其一为:“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就是这些诗,让苏轼给自己取了“东坡”的号。《二老堂诗话》载:“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
苏东坡。这位天才大文学家,最钟爱海棠花。在《记游定惠院》一文中,开篇就是:“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诗中也多次写到:“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哪忍触。”
被贬黄州后,他仍然对海棠旧情不移、爱之更甚:“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痴绝,亦韵绝,遂成赏花惜花的千古绝唱。
张岱。这位明末的贾宝玉,极性情、极风雅妙人,对花草自然不会不耽溺。《陶庵梦忆》中描写牡丹花团锦簇之美;《金乳生花草》写种花高手金乳生,勾勒传神;《梅花书屋》记录自己的梅花书屋四周为牡丹、海棠、茶花、西番莲、蔷薇等密密环绕;《不二斋》的内外则有翠竹、腊梅、建兰、茉莉、菊花、水仙、芍药;《一尺雪》写芍药的异种;《菊海》是赏菊的惊叹;《范与兰》写植兰高手与他的兰花……张岱是如此地爱花,以至于即便是写风土人情时也常常花影摇曳、花香飘浮:“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深惬。”
曹雪芹。一部《红楼梦》,半部是他献给花朵的情书。
为什么如此爱花?“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爱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似水流年,爱的是花一样美、也像花一样不为任何人停留的,那些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