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风
壶命
一把紫砂土捏成的壶,拍出了1230万的天价。这是当代紫砂泰斗顾景舟的纪录。
老爷子一辈子惜壶如命,并不是因为他所作壶太值钱,而是因为,做一把壶太不容易。早年,红学家冯其庸作为顾景舟挚友,曾经为顾赋诗二首,其中一句“紫泥一握玉生烟”,让顾景舟大受感动,他要送把壶给冯,但冯执意不收。事后冯说,他做一把壶太不容易了,几个月都在琢磨,真是把命都做进去了。
的确,在顾景舟心里,一把壶就是一条命。
民国宜兴名人储南强1928年在苏州地摊上觅得的一把缺盖供春壶,后来作为紫砂的祖宗级作品,进入了中国历史博物馆。它到底是不是真品?顾景舟对此一直心存疑问。几十年里,顾景舟搜集史料,作了大量考证与研究。他一直有话要说,但每当他要发表关于“供春壶真伪”的研究结果时,总是有人出来加以劝阻。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保护紫砂的大好形势”,紫砂需要一个在佛龛上坐得住的老祖宗。于是顾景舟只得“顾全大局”。
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对供春壶的研究。一直到临终前,他终于对徒弟潘持平开口了:
“我一生曾看过13把供春壶,每个藏家都说壶是供春做的,只因壶盖损坏,由黄玉麟配盖,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其实,那13把壶,都是晚清民初的壶手黄玉麟做的。其中的12把,我都对藏家说了实话,只有对上海松江徐姓老人所持之供春壶,我违心地说是真的。”
潘问顾老,为什么对他要说违心话?
顾说,徐姓老人年逾古稀,视此壶为珍宝,且又有心脏病,身体很差。当时他家境又不好,给我一种贫病交加的感觉,我怕闯大祸,故违心说是真的。
在紫砂壶上说违心话,对于顾景舟来说,这也许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是顾景舟性情的另一面,亦是他面对一个垂危生命作出的人性妥协。
向生命妥协,在顾景舟的一生中,并非一次。
1990年,宜兴主办第二届陶艺节前夕,顾景舟、蒋蓉等大师壶艺作品数十件被盗。警方迅即破案,案犯原是两个赌钱赌输了的小青工。根据当时“严打”的形势,这两个蟊贼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顾景舟闻之大惊。他认为,茶壶再金贵,也是泥捏的;人,是血肉之躯,父母把他们养大多不容易。他先是托人替两个案犯求情,既然壶已经追回来了,那就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吧。如果还缺什么壶,他可以补上。
可是,顾景舟得到的消息是,当局口气很硬,案犯所盗之壶,属国家文物,一定要杀鸡儆猴,以正视听。
顾景舟病倒了。他对身边人说,没想到,我作之壶,竟然祸及性命,真是造孽啊。他以抱病之躯,写下言辞诚恳的请愿书,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
“顾某之壶,无非抟泥之道;深蒙社会看重,浪得虚名。纵使壶值千金,亦不值一命之屑……普天之下,生命最为宝贵,若以顾某之壶,夺年轻之命,顾某寝食难安。万请政府给他们悔过机会,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生命为重,刀下万慎!”
请愿书一直寄到县、市、省级法院,一连多日杳无音讯,顾景舟心情沉重,茶饭不思,被家人送入南京某医院“隔离”起来。但凡宜兴有人来看望,他总要问起那两个案犯的情况。在南京一住便是50多天,他终于得到消息,一个死刑,一个死缓。他缓缓叹口气说:我壶做孽了。
文心
孤傲。寡言。古怪。
顾景舟很容易给人这样的错觉。
了解他的人却认为,他的内心世界丰富博大,精神常在书山墨海、古人圣贤间遨游。所谓寂寞花开,情同此理。
顾景舟一生,性格有些忧郁,心境很高,从来排斥庸俗的东西。他看不起壶匠,任何时候不肯放弃自己的艺术主张。
也许,紫砂壶在顾景舟的眼里,从来就是一种寄托自己才情的器物,有时候,干脆就是他的化身。
早年顾景舟在上海为古玩店做仿古壶,见过大世面。后来,他和江寒汀、吴湖帆、唐云、王仁辅、来楚生等海上文人墨客交往甚密,经常切磋书画陶艺,有时谈得酣畅,或吟诗作画,或顾景舟作壶,江寒汀壶上作画,吴湖帆装饰书刻,如《相明石瓢壶》,乃顾景舟与吴湖帆联袂之作,壶与字画融为一体,简洁明快,流畅舒展,谐调秀丽,给人以整体形象大方、朴素、便利、实用之感。
顾景舟喜欢跟文人在一起玩,但一般的文人是不入他法眼的。他曾经用江南的一道鲜美的农家菜“萝卜煨肉”来形容文人跟紫砂的关系。萝卜须在肉锅里煮烂,才能释放出它的无比鲜美;如果用清水煮萝卜,必然寡淡无味。那么,文人与紫砂,到底谁是萝卜,谁是肉?那就要看文人的分量与品位如何,不排除一些“无厘头”的艺界混客,在紫砂壶上附庸风雅,顾景舟认为,他们是在揩紫砂的油。
顾景舟还私下里和朋友说过,70岁前,若是书画界的高手在他的壶上题书作画,他还能接受;但70岁后,他就不希望自己的壶上再有别人的任何东西了。
书画篆刻也好,紫砂壶也罢,都有一个境界的问题。70岁后顾景舟的境界还在往上走,那些过去合作过的老友们的艺术境界,是否也在上扬呢?不是一个等次的艺术,“合作”岂非成了累赘?
顾景舟一生和多少文人有过合作?那应该不是一个小的数字。他与刘海粟合作的一把《夙慧壶》,高身筒,俊朗挺拔,刘海粟在壶的一面画下一枝铁骨老梅;壶的另一面,是海老的书法,“夙慧”二字,苍骨润肌,遒劲沉雄。
在顾景舟的同辈中,没有哪一个的文化底蕴可以和他比肩。所谓“曲高和寡”,是因为周围可以对话的同道,实在寥寥。
历史上,没有哪个艺人像他那样重视紫砂以外的学问。所谓“功在壶外”,实际是一种难得的境界。他的作品风格,静穆沉稳,如千年老佛;是入定之美,那些平淡的细节,会合起来便是惊叹与神奇,你坐在一口古井边,看平静的水面,了无波澜,但你听到了井底下,有激流奔涌。
早年,徒弟们知道,顾景舟非常讲究壶外功夫。他一生好学,精通古文、书法、陶瓷工艺学和考古鉴赏等学问。1993年访问台湾,在台湾朋友的欢迎宴会上,他从容背诵古文《邹忌讽齐王纳谏》,表达自己谦逊的感怀之情。直到晚年,他仍坚持每天写小楷数页。他喜欢看《新民晚报》,喜欢它的海派风味,尤其喜欢看《夜光杯》副刊,那上面,经常可以看到老朋友的文字;他怀念在上海的岁月,老上海常常在他的梦中变幻着永不褪色的华彩。
他睡觉喜欢朝右睡,床边终年点着煤油灯,旁边是一摞经常变换的书本,从《山海经》、《闲情偶寄》到《菜根谭》、《随园诗话》、《曾国藩家书》,无所不读。一个紫砂艺人的阅读量之大,真让许多文化人汗颜。他常常在半夜醒来,一灯茕茕,万籁俱寂,正好读书。后来有了电灯也是这样。人们发现,他的蚊帐,靠灯的一面,总是被熏得黄里发黑。
顾景舟的文笔相当不错,其著述《宜兴紫砂壶艺概要》、《紫砂陶史概论》、《壶艺的形神气》、《壶艺说》等,严谨而精辟,文字也非常精当好读。这一点,同时代的艺人们遥不可及。
他还常年写日记,可惜由于涉及到许多紫砂界的人与事,他的亲属不愿发表;否则我们还可以领略到多少隐藏在一个博大胸怀里鲜为人知的往事与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