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敏
我没有与朱赢椿具体交流过他的设计理想,但以我的观感,他有一部分作品,是反其道而行:设计与内容手拉手跳起双人舞,跳得“high”了,更成为领舞,有时甚至甩开内容的手,独立跑得更远,成了独舞。
说到形式主义,大部分人会皱眉头,生活中太多啦,从寒暄、会议、表格到文件,不提也罢。但在艺术上,形式主义是相当有地位的,几乎与内容平起平坐,没有不含内容的形式,也没有彻底摆脱形式的内容。更有一种极致的形式主义,只玩形式,就像剥洋葱,剥去一层形式还是一层形式,到最后,核心里空空如也,但那辛辣刺激的气息,在剥取的过程中,即已成为一种抽象而有力的内容。作为书籍设计师,毫无疑问,朱赢椿搞的就是气息浓厚的形式主义——实可谓个人主义加形式主义。
先讲他这个人吧。他最爱开玩笑,喜欢演。比如,借身边某人的手机,清清嗓子变个调,打给不在现场的朋友,装成对方的粉丝、合作伙伴、探讨商榷的。经常有人上当。我有两次被骗经历,第二次反过来配合,假装上当——索性大家都演。不过,演久了,终究难免会穿帮。有一次,凤凰卫视一位挺有名的人物请他设计图书,拖得太久,朱赢椿已找不到借口。这天,朱赢椿正在北京的一个图书节上,又接到电话:“来北京了吗,见面聊聊?”他晓得见面必要催设计,下意识地掩饰、对答流利:“唉最近实在太忙,等下次去北京一定……”话音未落,他一抬头,天,对方也在书市上呢,两人抓住手机、四目相对!好在都是朋友,大笑一通了之。
这就要说到朱赢椿的设计速度了,这方面的控诉大约可以写成章回小说了。单举一例:殳俏,一位美食作家,请他设计《元气糖》,漫漫等待长途之中,人家殳俏都生完一个孩子做上妈妈了,这本书的设计还没“生”出来呢。大部分人等不及啊,急得坐到他工作室去,并往往会在那里碰到别的催债的,大家一起吐苦水、“攀比”等待的辛苦与愤怒。朱赢椿不着急,他笑眯眯地带着各位看他的小园子,讲园子里的蚂蚁、蜘蛛、蜗牛,讲他将要以它们为主角做一本《虫字旁》……这次第,再功利的性子,也给他讲得忘情江湖、生出散发弄舟之意了。最终告辞出门,工作室的门外,竖着一个退役的交通指示牌:“慢”。大家相视一笑,无语告辞了。
大部分图书设计师是隐身的、仅作为功能性的存在,这里面也有一种设计伦理上的传统:即不喧宾夺主,不以形式抢了内容的风头。我没有与朱赢椿具体交流过他的设计理想,但以我的观感,他有一部分作品,是反其道而行:设计与内容手拉手跳起双人舞,跳得“high”了,更成为领舞,有时甚至甩开内容的手,独立跑得更远,成了独舞。当然,这种极致的情况,他一般拿自己的书来“耍”。以他的三本书为例。一为《设计诗》,朱以诗歌为契合点,直接把内容外化为形式,把形式做进内容,匠心得随意。此书在微博上曾召来摹仿热潮,也有一片喊骂之声。这与大家对诗歌这一文体的敬畏和爱有关、对深刻庄严的习惯性崇拜有关。二为《空度》。我特别感动于这个设想:关于一个池塘的,一帧一帧十分具象的、几乎变化不大的视觉记录,却构成一种抽象的、难言的时间哲思,冷淡、平静,细细想来令人感慨、几乎泪下。这就像万物的生命,每一人、每一物、每一处所,都在定格的画面中一帧帧流失。这本书,用节制的形式主义传达了余味深长的内容。三为《肥肉》。此书由朱本人通过复杂的社交链条,邀请到108位不同域界的人士,以“肥肉”为关键词写作同主题短文。这一“戏谑”主题的选取、这种多人同题的集合,包括以假乱真、冲击视线的设计——这都不是此书的核心。其核心在于:尽管本书有一百零八个讲述者,但这些故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人们更关注其生产过程、参与者角色以及如何让不同的人做同一件事,如何花费五年时间不断地充实,甚至在《肥肉》成书之后,朱赢椿还在继续邀请装置、纪录片、卡通、多媒体展览、建筑等的融入。这不断繁殖的计划,其形式已经远远超越并凌驾于内容之上了!当然,这并不说明形式果真具有完全的独立性,更多的是代表着:朱赢椿式的形式主义集结号,一种跨界思维的交汇共生,以及当下这电光火石、其华灼灼的艺术创意与消费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