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叶
春节前夕的忙乱总是一笔糊涂账,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却好像都是必须得忙的,工作总结,年度考核……于是,慌慌张张的,一天就那么过去了。今年亦如是。很多事情都记不得,除了一个情节。
那天上午去参加的是一个慈善活动,经一个警察朋友——我们都叫她“警姐”——牵头,到一个社区去“对弱势群体进行帮扶。”这是警姐的说辞。所谓的弱势群体,也就是一些贫困户。警姐现在已经是公安战线很显赫的领导了,但微时曾在这个社区当过片警。也就是说,她当初是在这个地方起家的。
那个家属院是在老城区,我拐七拐八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地方,活动地点定在家属院唯一的宽阔地带——篮球场上。我到时已经有好几个朋友在了。旁边一群老太太穿得大红大绿,有些好奇地看着我们,终于有个胖阿姨问我是不是来帮扶的,我说是,她当即开始说起警姐的事迹来:“她是真好,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我儿子早死了……要不是她,我的日子过不了。现在这么太平,可以说,她比自家闺女还亲……”说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是啊,有一年不知道咋了,这里的贼特别多,她给我们院里的好几家困难户装了防盗门,掏的都是自己的工资……”一个瘦阿姨插嘴道,眼圈也马上泛红了。
没想到老太太们的眼泪这么现成,我有些猝不及防。正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警姐来了。她走得很慢,因为是被一群又一群人簇拥着,明星一般。——她的前方,堆砌着好几个摄像机和照相机。老太太们既热情又有秩序地轮番儿上,显然是带有表演性质地拥抱着她,把她围在中间,一个个亲热地和她说着话:
“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你啊。”
“你是我们的好闺女啊。”
“可想你啊,想死你了!”
这些话,私下里说是很动人,但是当着这么多人说,说得很熟练,就像是表演了。——老太太们都很有镜头感,对着机器无不露出夸张的笑容。当然我也相信他们之间的情谊,尤其是她不在场的时候,大家对她都是纷纷夸赞,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只是,一方很会做,另一方也很会配合,这搭档到了一起,就像是演戏了。虽然都有感情,也像演戏。
我有意站远了一些。我已经由感动到肉麻又过渡到冷静了。
主持人讲话,介绍来宾,警姐讲话,群众献花,这些程序走毕,就该“帮扶”了。“帮扶”的方式是结对子,我们每个来宾结两个对子,也就是给两个特困户送红包。来宾和特困户的右臂上,都系着一根红丝带。警姐结对子的情状是机器们的焦点,她把红包给了一遍又一遍。我绕开警姐,走到她身后,找到了两个系丝带的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接过红包,说了“谢谢”,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开了。那个女人高高的个子,戴着一顶灰色布帽子,衣服上都磨出了毛边儿,脸色憔悴。我把红包给她,她低声说:“谢谢。”和她在一边站着,我总觉得该说几句话,便道:“大姐,你家里还好吗?”一边问一边觉得自己虚伪。她笑了笑,我看懂了那笑容,那笑容在说:“对你说有什么用呢?有什么意义呢?”但是,出于礼貌,或者不知道是什么因素,也许是寂寞:像这种艰难和窘迫,与其跟熟人开口,可能更愿意跟陌生人倾诉。她终于开口了。她说:“我老公瘫痪了,儿子没工作。我去年退休了。没法说……”我点点头,周围一片喧嚷,来宾中有一个著名的豫剧演员已经开始演唱了,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我想要安慰她,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说的是对的:“没法说。”
“没法说,也没办法……”她又喃喃道。我看了一眼她的眸子,似乎是要闪泪的样子。我没有再看,也没有再追问。仿佛是一汪浑水,我不敢触探下去,我怕水底的玻璃渣子扎我的脚。我是一个多么懦弱的人啊。
我跟她就这么默默地站在那里,听着锣鼓喧天,听着热闹的豫剧……当表演者做出了一个滑稽的表情时,我看见她嘴角终于向上扬了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我的心里略略安慰了一些。
可以离开了,我回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说:“大姐,多保重,新年好啊。”她也点头道:“新年好。”我快步走开了,没有回头,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真的,让一切都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