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程

  通过长江三峡，从宜昌到重庆

  渐深的夜色，仿佛一张缓缓降落的幕布，冥顽不化地要盖住万物。

  交织着蓝色与琥珀色的闪电，形态破碎、光芒耀眼，投射出青灰色的倒影。在它消隐的那个阴惨瞬间，两旁险若墙壁的陡峭山崖，忽然变得漆黑如墨，宜昌峡摇身一变，成了骇人的另一重天：这宏伟庄严的巨型山涧仿佛放大了成百上千倍，上顶天下立地，自东向西绵延无际，一层金褐色的边沿镶嵌着北面的山峦，散发的光芒恍若神迹，昭告着即将降临的新世界。不过这景象仅仅持续了一瞬便宣告终结——蓝色光焰再度将天空撕扯成了无数银色的碎片。突然，深邃而浓稠的黑暗俯冲而下，顷刻间，这固若金汤的滔天黑暗熄灭了一切光亮，掐断了视觉的电源。

  紧接着，厄运般的隆隆雷声自那昏暗天堂滚滚而出，好似饥饿狮群的咆哮回荡在山谷。而我们这两个身在异乡的异客站在一张破旧的天篷下面，周身缠绕着难以名状的恐惧和不祥的预感。宜昌峡中有些区域是全然无光的，我们正被死死钉在迅速前往那里的路上——该路段足足有十六英里长，直通向世界第四大河流中那举世闻名的三峡：诸峡自群山万壑中劈出航路，陡峭绝壁在奇石密布的两岸上拔地而起，将长江下游为我留下的单调印象一扫而空。

  我们欢欣鼓舞地逆流向上，耳边拂过清新的微风，不过它其实是风暴的前兆。小船变成了适于在长江航行的吃水深度，而当纤夫那野蛮人式的吼叫逐渐偃旗息鼓之时，上天却出乎意料地听从了他们的呼唤，以更加躁动的喧嚣应答一切——气势汹汹的远方响雷。音调高低不一的雷声自四面八方包抄而来，穿过黑沉沉的峡谷，隆隆巨响终于惊起了两名在五板船上埋首琐事的旅客，当汹涌的河流争先恐后地将这水上天堂抛在身后时，我们看到阳光在水中的投影变成了越来越深的青黑色，仿佛正在被一团墨迹侵蚀。

  这恐怖的氛围似乎是由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缔造的，那力量亦令我们陷入了不由自主的沉默。当逐渐习惯了这遮天蔽日的惨黄后，小岛在我们眼中呈现出了鬼魅般的样貌。随后又一波震耳雷声紧跟着倾盆大雨来袭了，我们仿佛颠簸在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眯起眼睛盯住峡谷的幻影，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狂暴的闪电劈成了两半。这飞龙舞凤般的天堂电光，在可怖与妩媚间频繁更迭，挑逗原本平静的水面，随心所欲地一闪而过，为万物照出一副不可名状的新颜。我们在后甲板上跨着一根横木坐了好几个小时，屏住呼吸、闷声不语地看着这奇伟的景象出神。我们吃过一小碗米饭和咖喱后就开始看，天黑下来很久后继续看，在怒电嗔雷已经甩开我们后仍在看，哪怕滚滚雷声已经奔向了远方后我们依旧回味着它那犹若肃穆风琴交响曲的低沉音符。

  雨势随即配合地弱了，在宁静河流上翩翩起舞。读者，有那么一阵子，美景真是非凡!不过这雨却让一切成了空谈。雨景原本是极好的。可在这劳力费神的漫长夜观中，我的床湿透了，舒适的睡衣换成了冷冰冰的巴宝莉雨衣，脸上罩着一把价值十二分钱的雨伞，甚至连咖喱米饭也被不断下流的雨水泡成了粥，席子下面的那些东西变得又冷又潮，透过小孔给我造成不小的刺激——这就是我曾憧憬过的五板船流浪生活。

  就这样我们进入了西陵峡，它之于中国就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之于北美。西陵峡的特色绝不是风平浪静，尽管风平浪静时的它也是天下一绝。

  作为一个从旅途伊始直到结束都在宿水餐风、屑榆为粥的人，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脾气不坏而且身体健康，那么大自然会向你敞开心扉；经由那些偏僻小径，你还可以走进她那隐蔽的魅力与未经雕琢的原初壮美。莫要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奢侈的——乘坐长江上游的住家船当然没什么奢侈的。实际上，若是没了这雄奇壮阔的景色，这段旅程也就不堪回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