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这是一本以“肥肉”为话题的散文集,邀请了苏童、叶兆言、麦家、蒋方舟、张嘉佳、池莉、喻恩泰、刘晓庆、许戈辉、左小青、杨澜等百余位社会各界知名人士写下他们对肥肉的记忆。这一段段时光的片段中,有美好,也有无奈;有辛酸,也有大笑,还有不为人知的感动,集中呈现了一个有关“肥肉”这个油腻而有趣的话题背后的大时代、集体记忆和私人轶事。
从8岁到88岁,这几代人的胃,比世间所有的档案,都更懂中国。
[上期回顾]
十八岁的知青池莉发现:肥肉真好吃!
苏童 [作家]:
我记忆中最早的美食,是苏州一家工厂食堂里的红烧块肉。
那家生产高频瓷的工厂远离苏州城区,但我有三个舅舅都在那家工厂工作。其中有个四舅,家眷都在老家,一个人住在工厂宿舍里。小时候每隔几个月,我会跟随我大舅或者三舅,到城北的公路边搭乘工厂的班车,去看望我的四舅。我每次都很期待这样的旅行,一方面瓷厂遍地都有酷似玩具的瓷品可捡,另一方面的原因纯属嘴馋,我最喜欢吃的是瓷厂食堂里的红烧块肉。
食堂的菜谱抄在一块大黑板上,红烧块肉通常写在第一排,有点领衔主演的味道。
价格是五分钱还是八分钱,现在记不清了,反正不会超出一毛钱。那红烧块肉取材于猪肋肉条,其形其状不同于家庭主妇们小锅烹制的红烧肉,食堂师傅把肉切成严格的长条形,虽然厚度大概只得一厘米多,但由于长度和宽度都很可观,看上去面积便也很可观。这样一块肉,通常以肥肉为主瘦肉为辅,红烧过后浑然一体,显得晶莹剔透仪态万方。它是食堂里唯一有资格享受精美包装的一道菜,每一块肉配以一丛碧绿的青菜,用赭红色的小陶钵隆重地盛放,一个个摊在长长的料理桌上。
我至今记得在瓷厂食堂里踮脚窥望陶钵的心情,唯恐排队的人太多,它们突然消失不见。在我看来,那些陶钵里隐藏着一片美味的天堂。
十八岁离开苏州之前,我心目中的所有美食其实都与肥肉有关。
我后来喜欢的苏式酱汁肉和苏式白肉都极具地方风味,无论是老字号出品,还是其他老店新铺甚至是私人作坊出品,所选材料必然是肥肉占主导地位,肥肉少了,我会怀疑它的口味是否正宗。我一直不是很喜欢蹄髈肉,因为我固执地认为,瘦精精的猪腿肉最难出味儿。一块猪肉,无论怎么烹制,肥肉都是它的灵魂。
朋友圈里现在很少人嗜好肥肉了,据观察一部分人是从小不爱肥肉,还有一部分人则是因为健康饮食的缘故,担心肥肉进肚后血脂与胆固醇会像水银柱一样升高。不知为什么,我对后一类朋友充满了怜悯,我若批判他们无趣,他们一定骂我无知,但我认为餐桌放弃肥肉,就像文学放弃诗歌,放弃的都是传统,这其实不一定是健康的事情。
虹影 [作家]:
时光倒退几十年,在我小时,若是用猪油酱油拌米饭吃,那如同过年一般快乐。
谁怕肥肉?
谁都不怕,且谁都不胖。
家里有客,才有可能用肉票。排长队为的是大肥肉,第一可以打牙祭,第二可以熬些油存着做菜。做了回锅肉,有汤、有肉,还可以熬油,一举三得。
平时是父亲做菜,但是家里来客人,母亲会亲自操刀。她把煮熟的猪肉捞起来,切得又薄又整齐,青蒜苗辣椒加上泡姜泡萝卜。母亲炒菜时不像大厨房里的邻居们摆家常,她不说话,做得专心。之后,她把菜先装一大碗,再装一些在小碗里。家里总有人不在,回家晚了,母亲就会在一扫而光的桌子上,把小碗端出来,给后到者夹上几块肉。
我们家很少吃红烧肉,记忆中有过一次,是在一个亲戚家。那时我上小学了,跟着母亲去一个亲戚家,是二姐夫的舅父,似乎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们半夜去的,在一个小巷子里拐来拐去,最后停在一幢房子前,走上吱吱乱叫的楼梯,进到一个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好些大人站着,在唉声叹气,锁着眉头嘀咕着,还有几个小孩子,歪七倒八躺在床上。隔了好久,天都要亮了,问题似乎有了办法解决,舅妈才端出两个锅来。一个锅是大米饭,很稀罕的,因为大米紧缺,一般都配有杂粮;一个锅里是野山菌烧肥肉,锅盖一揭开,香气扑鼻而来,房间里死气沉沉的气氛顿时变得活络起来。那肉是猪坐墩肉,结结实实,即便是烧的野山菌,也没裹掉多少油,吃在嘴里,油星四溅,舒软有致,都舍不得吞进喉咙。
之后好些年,我都总爱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摸黑走路去找一个楼梯,可总是找不到那位舅父的家,自然也找不到那野菌烧的香喷喷的肥肉。
差不多三十多年过去,这个炎夏我在意大利度假。这个位于西帕尼尼山顶的福祉镇,不管是猪羊牛肉,还是水果蔬菜,大都是绿色食品。一周前向镇上肉店订了一个七八公斤大猪头,这日按约去取回家,店老板帮助用电锯,把意大利大猪头锯成两半。我花了一个下午处理这个怪物。先把猪头放在火中烧掉猪毛和腥味,清水洗净。再分解成几块,有的放冰箱里,有的放在速冻箱里。用大锅煮猪脸,不到一个小时汤就纯白,飘出肉香来。夹猪脸出来,稍冷却,便切成片。我专门剔出肥肉,取盒盛好。
晚上烤海鱼吃时,未放黄油,改放肥肉。家人称赞这鱼与以往不同,奇嫩无比,配着红葡萄酒,下口爽得恨不得高声欢叫。
也就是这个夜里,我又梦见了家乡山城,一个人在梦中找舅父家。这次居然找到了,还是那些愁眉苦脸的大人,我还是那么小小的。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最后,还是舅妈揭开锅盖,盛出野菌红烧肉。人很多,我没有座位,就站在桌子边,急急地吃着。这时母亲走过来,对我说,傻孩子,慢慢吃,今天红烧肉多,有你吃的。
我不相信,端着碗走到锅边守着。果然那锅里的肉,量始终不少,一会儿瞧似烧白,一会儿瞧似东坡肉,一会儿瞧似粉蒸肉,肉格外厚笃笃、温情实在,让人一看就安心,一吃就满心欢喜。亲戚们吃着吃着,说笑起来。母亲居然放下碗,走到屋中央,也就是灯泡下一块空地,她穿着一双高跟皮鞋,对着地板,哒哒哒跳起舞来。舅妈过来牵我的手,跟着母亲跳起来。没一会儿,整个小房间里的大人孩子都跳起舞来,嘴里唱着动听的歌。
我醒了,母亲去世两年了,少有梦见她,记忆中她从未穿过高跟皮鞋,也从未见到她在众目睽睽下起舞,也从未看见她那样开心,我的亲戚们那么放声大笑。
但是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因为他们吃了世上最美味的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