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我是许地山的幼女,可惜在他身边的时间太短,但他那质朴的‘落花生精神’已遗传到我的血液中:不羡靓果枝头,甘为土中一颗小花生,尽力成为‘有用的人’,也很充实自信。”
自传虽然讲的是个人经历,但却能真实而生动地反映一段历史。落花生的女儿许燕吉生活在一段动荡的岁月,从国家干部摇身一变成为铁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给了白丁老农,其间的艰辛曲折、酸甜苦辣,称得上传奇故事。
[上期回顾]
爸爸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在香港时我们和陈寅恪、梁漱溟等人都十分相熟。
爸爸下葬后,各界又开过几次追悼会,都是妈妈带了哥哥去的。追悼会开过,丧事就算办完了。治丧的朋友们还在发愁,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了经济来源可怎么得了!俗话说“救急不救贫”,靠任何外人都不是长久之计。妈妈叫周俟松,是北京师范大学1928年数学系毕业的,表示可以胜任教学工作。但那时暑假将结束,开学在即,各校师资已定。朋友们多方联系,最后定在铜锣湾的培正小学。虽说有点儿“大材小用”,但饥不择食,妈妈也就应聘了。总算“开”了“源”,但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和爸爸的收入相比,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必须“节流”。按说“节流”是我家的内部事,但朋友们还是热心关怀、积极建议:一是搬家换小房子,二是减辞佣人,三是转学换校。
转学换校只是我的事,哥哥已入英皇书院,是公立的,学费有限,而教会的英制圣司提反学费要高出许多。说是让我转去真光女中附小,我二话没说,就去考了。虽说考试,类乎走走形式,但我也把题目都做了。回来的路上,有座红砖的小楼,哥哥说那里面有鬼,这我也没怕。我现在是个没有爸爸的小孩了,不能娇气,于是很有自信地回到家中。
袁妈、刘妈流着眼泪跟妈妈说,她们可以回北京去,不给妈妈增加负担。妈妈不忍,融融洽洽相处十来年了,再说,小孩子没有了爸爸,再没了自幼相依的保姆,感情上更受伤害。妈妈提出了一个办法,征求她俩的意见,立即使她俩破涕为笑,表示一定尽心尽力,帮助妈妈共渡难关。妈妈的办法是腾出两个大房间,办一个带伙食的公寓。这样一来,袁妈给人家做饭,刘妈打扫房间,给人家洗衣服,工资也挣出来了,房子也不用换了。
考了真光学校不久,妈妈就收到圣司提反老校长Miss Akens的信,说是为了感谢爸爸对香港的贡献,免去我的学费,直到我毕业,还让我在学校吃午饭。妈妈说,这就不用转学了,到真光去还得回来吃饭,留在圣司提反更好。英皇书院也来信,说免了哥哥的学费。还有一位不相识的英国老太太,写信来要负担哥哥的零用钱。社会的关心给了妈妈很大的安慰。
开学后,我和哥哥上学,妈妈上班,袁妈、刘妈忙房客、忙家务,婆婆管顶棚上的花和小狗、小猫,日子也过得平平稳稳。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汽车卖掉了,钢琴没卖,移到了饭厅,我的钢琴课彻底免了。我和哥哥的中文补课也免了。但我们下课后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写作业,让妈妈回来时看见心情好些。妈妈的心情就是家里气氛的晴雨表,有时候她回来挺高兴,说说学校里小孩子们的事,笑得挺开心,大家也都很开心;有时候就不然,特别是有些什么事触动她想起爸爸的时候,她就会大哭一场。给爸爸的坟墓做碑的石匠每次来都会惹她伤心,我都怕那石匠来。
爸爸的猝死给了我挺大的精神压力,我老担心妈妈什么时候也忽然死了。有一天,她感冒发烧在家里躺着,我下课回家时,在坡上摘了一把紫色的野花,到家后轻轻把妈妈的房门开了一个小缝,看看她还活着才推门进去,把花放在她的床头。
就这样,我们虽有压力但也平稳地过了四个月。四个月后,香港沦陷了。
那是1941年12月8日,星期一。早上,我提了书篮,哥哥背了书包,一起走出家门去学校。还没出院子,就听见天上有“嘭嘭”的声音。抬头一看,有几架飞机在飞,飞机的两侧和后面不断有像棉花球似的一朵朵白云在绽放,挺好看的。这时,妈妈打开窗户大声喊我们:“快回来!不上学了!”我们怀着满肚子疑惑回到家里,才知道天上是日本飞机,高射炮是英国人打的,不是演习,真的打起仗来了。
上午,有人送来了三麻袋粮食,放在食品间的门后面。一袋是碎白米,两袋是玉米粒。我没见过这黄黄扁扁的玉米,就抄起来像玩沙子一样,哗啦哗啦地扬撒。刘妈过来说:“这是救命的粮食,不是玩意儿。幸亏你妈妈跑得快,抢到这几包,打起仗来,没吃的怎么办!”
爸爸死后,我似乎开了些窍,也不那么胡搅蛮缠地捣乱了。刘妈一说,我也就乖乖地走开了。袁妈还拿些杂物盖住这些粮食,又嘱咐我不要告诉外人。可是,三包粮食够吃多久呢?袁妈、刘妈都说可以吃野菜,但香港有没有她们过去在北方熟悉的那些品种,还得去寻找或试吃。婆婆是南方人,她肯定地说野茼蒿是可以吃的,于是第二天,她们三人提了一个大筐子上山,我也跟着。香港冬天草木不枯,野茼蒿好认,也多,时间不长筐子就满了。晚上煮了一大锅,她们当饭,却不给我盛。我就围着要,刘妈给了我一点儿,我觉得虽不难吃,但也不算好吃,对它的兴趣也就淡了。
此时,我们的房客们都参军或者参加战时服务去了。恰好,家里又来了两位亲戚,一位是江南才女,很有风度的毛彦文女士,她是民国闻人香山慈幼院院长熊希龄的续弦夫人。由于熊希龄的前夫人朱其慧是我五姨父的姑母,所以虽然毛女士只比我妈妈大两岁,但我们还是称她为熊婆婆。抗战开始,熊公公夫妇就离开了香山的双清别墅到上海居住,慈幼院则迁到了广西柳州,因此他们就需要经常往来于沪桂两地。1938年元旦未到,熊公公就在路过香港时突发脑出血死在旅途中,妈妈及时把熊婆婆接来家里安顿。以后熊婆婆独自主持慈幼院,每次来往路过都住我家。
另一位是陈八叔,妈妈的同学、好友陈蕙君的堂弟。周家和陈家是世交,陈八叔年轻,当时三十来岁,清华大学毕业,是学电的,在九龙工作。现在九龙吃紧,他当然也来了。
日军攻下九龙后,朝香港炮击就更频繁更猛烈了。开战后,窗玻璃上都贴了防震的纸条,没想到上过栓的大门会在剧烈的震动中猛地来回扇动,都可以看见外面的院子了。兵荒马乱,没有了大门可是万万不能的,我们赶紧搬来椅子顶上。后来还灌了两麻袋沙石放在门下,上面再用大杠子撑牢,门才免了被震掉之虞。
那天中午,大家围在桌前吃饭,忽然一声巨响,天也黑了,还有暴雨似的哗哗声。妈妈一跃而起奔去开楼梯间的门。门开了,天也亮了,声音也没了。大家正惊愣着,袁妈跑到饭厅来,看见大小都完好无损,才哆嗦着嘴唇说是炮弹掉院子里了。大家跑到旁边一看,那空闲地基边上有一堆土,满院子都是石头泥块,还有黑的弹片,方才一黑原来是土块迸射遮的。大家都连声说“好险”“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