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

  有很多有钱有势的母亲，

  我只要我娘这样的贫穷卑微就够了。

  世界上

  有很多伟大高尚的母亲，

  我只要我娘这样的弱小平凡就够了。

  内容简介

  作家通过11年的痛定思痛，从父亲抛弃母亲和自己开始写起，真切描述了湘西大山深处一位中国母亲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屈辱和苦难，全景记录了母亲牺牲所有的名誉，以血泪和生命抚养孩子、保护孩子，以品德和精神教育孩子、培养孩子的经历与恩典。母亲遭受社会和儿子的双重伤害与摧残，饱尝人世万劫不复的伤痛与辛酸，却依然充满百折不挠的顽强与坚韧、如山似水的博大与善良、穷且益坚的乐观与豁达。

  本书一经出版,引起强烈社会反响,被誉为“天下儿女不得不读的书”。本报经授权连载该书部分章节。

  本以为会上北大、清华，结果是上了一个自高自大

  很快，我高考了。可是，当我1982年第一次高考时，一分之差，不幸落榜。我是做足了准备，抱着必胜的信心，参加高考的。整个学校和公社也都把宝押在了我身上。

  为了让我安心读书考学，不为生活担忧分心，班主任田开化老师特地给校长鲁开文汇报，请求减免我的一切费用，鲁开文校长不仅同意了田开化老师的请求，还每个月让学校给我五块钱的零用钱。这在古丈二中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个年代，每月五块，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田开化老师的爱人陈平玉阿姨在食堂工作，负责炒菜打饭。每次轮到给我打饭时，陈阿姨就会多打一些，打一两给二两，打二两给四两。我吃不起食堂的菜，没有菜票，陈阿姨总是喊：彭学明，你菜票都交我了，你哪门不来打菜？然后不由分说把我拉到打菜的窗口边，把一小碟肉或者一小碟蛋倒进我碗里。我报考的是外语专业，口语却不怎么好，英语老师向德生就把他的录音机借我，让我天天听上一两个小时。

  遗憾的是，我辜负了全校老师的情感和希望，名落孙山。每次作文，我的作文都是范文，不但被作为全校范文，还是全县学校的范文。整个古丈县的语文老师都知道古丈二中有一个彭学明作文好、语文好。高考时，我居然作文没写完，语文不及格，其他功课也都发挥失常！

  本以为会上北大、清华，结果是上了一个自高自大。没有考好，我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埋怨娘没有给我一个好的家庭环境。我想自己如果不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吵闹不休、打骂不止的家庭，考试就不会发挥失常。我甚至还想，我如果有一个城里的好爹好娘，我根本不用考学就可以招工招干，有大好前程。

  我哭不出，也吼不出。只能在家里生闷气，发脾气。稍不如意，就对娘和妹大发雷霆。娘和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维护着我，也回避着我，生怕一不小心引爆地雷。

  是的，我是一颗埋回家里的地雷。我胸膛里全是雷管炸药和引线。家里弥漫的，也全是我身上强烈的火药味。问题是，我这时的雷不是埋在自己屋里，而是埋在了舅舅屋里。

  因为，高考前两年，我跟娘，还有妹迁徙到了保靖县水银乡马湖寨大队梁家寨生产队的舅舅家。

  舅舅舅娘为了我们，弯下他们挺直的脊梁

  那年，农村全面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包产到户，让农民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舅舅和舅娘心疼娘和我们两兄妹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就跟寨上的乡亲们商量，把娘和我们两兄妹接回他们身边。实行生产责任制，田土分到户，是舅舅舅娘接我们转去的好机会。那时回去，就可以赶上分田分土。有了田土，就可以解决温饱，不用颠沛流离了。

  湘西的每个寨子和村落就像一蓬蓬的竹子和一片片的竹林，是一根竹鞭发出来的，连亲带义——亲戚连着情义，转来转去都是亲。

  虽然一个村子血脉相通、根茎相连，却也各有心思、各怀心机。舅舅舅娘为了把我们母子三人接回身边，可真是讲尽了好话、费尽了周折。好长一段时间，舅舅和舅娘的心都没日没夜地走在乡村的各个路边路口，飘荡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他们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凭自己的一双脚和一张嘴，挨家挨户地上门给全村人讲好话。全村几百户人家，舅舅和舅娘提着礼信（礼物）一家家登门拜访，讲我们母子三人在外的难处，讲我们母子三人受人欺凌的情景，讲舅舅跟娘同根所生的血脉之情、思亲之苦，讲到动情处，舅舅总是泪眼婆娑，舅娘总是轻放悲声。有的人家天生善良大度，二话不讲，就发自内心同意接受我们母子三人，还帮舅舅舅娘出主意如何去做另外人家的工作，甚至帮着去做工作；有的人家本就接受过舅舅舅娘的恩惠，正是回报舅舅当生产队大队长时对他们点滴照顾的时候，也满口应承下来；有的人家则当面满口答应，背后尽着烂药，不仅自己不同意，还煽阴风、点鬼火，劝别人也不同意。这样，舅舅舅娘就得忍气吞声，假装不知道，多提一些礼信，三番五次登门拜访，磨破嘴皮，直到这些人同意为止。

  整个马湖寨人同意后，舅舅舅娘千恩万谢，把辛辛苦苦养了两年的两头大肥猪杀了，开流水席，请全村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舅舅舅娘的一片苦心，换来的是全大队人对他们的敬重，是全大队人对我们母子三人的真诚接纳与欢迎。俗话讲，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对于嫁出去的娘和我们兄妹来讲，马湖寨那么多的田土，没有一丘一捧是我们的，只有他们心甘情愿地分给我们，我们才有；马湖寨那么多的山岭，没有一石一沙是属于我们的，只有他们心甘情愿地分给我们，我们才有。

  对马湖寨人来讲，我们是纯粹的外来人，现在，要分他们的田土、抢他们的口粮，谈何容易？何其艰难？只要有一家人不同意，我们就走不进这片青山绿水，融不进这份血脉亲情。但舅舅舅娘做到了。我不知道舅舅舅娘磨破了多少双布鞋草鞋，不知道舅舅舅娘讲了多少箩筐的好话，不知道舅舅舅娘陪了多少辈子的笑脸，更不知道舅舅舅娘受了多少年的苦和委屈。万事不求人的舅舅舅娘，只因骨肉相连的姐姐，弯下了他们挺直的脊梁。舅舅舅娘和梁家寨的十来个人，翻山越岭，把娘和妹接回了保靖，而我依然留在古丈读书。

  就着几盏油灯，娘和一个寨子的乡亲们都兴奋地抓阄分田、分地、分山林。轮到娘抓时，娘不抓，娘讲：我不抓，你们分我们几娘仫是什么就是什么，烂田烂土、荒山野坡和乱岩窠，我都感恩戴德。

  娘讲的是真心话，舅舅舅娘收留了我们，还给我们分田、分地、分山林，娘打心眼里感谢和知足。但舅舅舅娘却不依，他们怎么能给我们烂田烂土、荒山野坡和乱岩窠呢？我们是他们的手心，也是他们的手背，他们得对得起列祖列宗。

  娘抓的田土和山林都是好田、好土、好山林。分到田土那天，娘默无声息地流了一整天的泪。

  我没考上大学变得暴躁，娘却说是她对不起我

  舅舅舅娘在屋后盖了两间偏房，给我们安了一个家。受尽歧视和磨难的娘和妹，非常满意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和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我却安顿不下来，当我高考结束回到保靖时，我还是没有感觉到回到自己家，而是回到舅舅家。尽管舅舅舅娘极为疼我，尽管一个寨子的亲戚都对我很好，我还是没有家的感觉。我跟着娘漂泊了十八年，娘十八年都没有给我一个像样的家，还是家寄人篱下，让我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我心里装满了对娘的怨恨。

  娘和妹到舅舅家两年了，她们已经完全融入这片土地。而我是第一次回到这里，这里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再强大的亲情也一时弥补不了我的隔膜。特别是当我高考失利，不是衣锦还乡，而是灰溜溜地逃回时，耻辱的心更是极度失落。

  我没有想过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只想着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娘造成的。十八年的漂泊，十八年的逃离，十八年的奋斗，最终都随着高考梦想的破灭而变成了对娘无休无止的积怨和仇恨，火山一样，全部爆发。

  娘和妹整天如惊弓之鸟，以泪洗面。舅舅舅娘和寨上的亲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我是这样一个粗暴不孝的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瞬间就变成了这样的人。

  看我如此心态不好、暴躁、沉沦，娘很是心疼。无论我怎么吼、怎么凶，娘都不讲我一句重话，也不让我下地做工。人们不解：学明那么对你，你哪门不管？娘讲：做娘的米有给儿女一个好日子，做娘的对不起他。他有气不对娘发，就米有地方发了。人们劝：学明那么大的人了，让他劳动。娘讲：学明一直都到学校读书，米做过劳动，做不起，他坐到屋里看书，讲不定哪天就看出息了。

  娘讲：你再到学校补习一年。我讲：不要你管！娘讲：不要我管，你哪来的钱？我知道娘没有钱。我讲：我就在屋里补习！妹也讲：你到学校补习吧，哥。我讲：你晓得什么？要你管？你读你的！妹讲：我不读了，我跟娘在屋里做工。我反正考不上，读了也米有用。

  我惊讶地看着妹和娘，讲不上话来。妹不可能考不上，妹成绩也是全年级第一。我心疼妹，想要妹去读。口里出来的却是没有人味的话。我讲：你读不读不关我的事，你想让一寨人背后指起指头骂我是不是？我不想让一寨人讲我只顾各人读书，不让妹读书。你不要到这充好人！妹当场就抹着鼻子哭了起来。

  其实，我早已得到了老师的话。老师无限惋惜地跟我讲，只要我想读书补习，学校就免除我的一切费用。学校不想他们这个最优秀的学生一身武功废了。我只是觉得没考上大学，补习丢人。

  娘讲：读书丢什么人？又不是做强盗、抢犯。读！讨米都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