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作家通过11年的痛定思痛,从父亲抛弃母亲和自己开始写起,真切描述了湘西大山深处一位中国母亲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屈辱和苦难,全景记录了母亲牺牲所有的名誉,以血泪和生命抚养孩子、保护孩子,以品德和精神教育孩子、培养孩子的经历与恩典。母亲遭受社会和儿子的双重伤害与摧残,饱尝人世万劫不复的伤痛与辛酸,却依然充满百折不挠的顽强与坚韧、如山似水的博大与善良、穷且益坚的乐观与豁达。
本书一经出版,引起强烈社会反响,被誉为“天下儿女不得不读的书”。本报经授权连载该书部分章节。
娘和继父的最后一拥,悲戚而圆满
娘与继父离婚后,尽管不再水火不容,但毕竟是两家人。两家人同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日子并不好受。一个堂屋两个火坑、一个屋顶两缕炊烟的尴尬,不是一种人见人爱的美景,而是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的无奈。我的老师见娘可怜,便找到他的亲戚,让我们住进了另外一个生产队的油坊。老师的亲戚, 是另外一个生产队的队长,心眼好,武功高,也正义,没有人敢惹他。他跟娘讲:你想坐好久就坐好久,米有人敢撵你们。
就此,我们与继父一家恩恩怨怨的生活,演到了最后一集。继父杀了一只鸡,叫娘和我们两兄妹吃了一餐最后的晚餐。饭桌上,娘和继父都默默流泪,我和继父的儿子也讲了很多温馨难舍的话。一只鸡腿给妹了,另一只鸡腿在我和继父儿子的碗里转了几圈又回到了锅里,我们都不愿吃这只鸡腿,都希望让给对方。打也好,骂也好,死也好,活也好,毕竟同在屋檐下相处了好几年,再坚硬的日子,也能屋檐滴水似的滴出一滴温馨的痕迹。
没有什么家当,不需什么帮手,继父一家和我们一家就把东西搬完了。当继父一家帮我们在油坊安顿好后, 我们把继父一家送了好远一程。娘讲:你们要来看我们啊。继父讲:我们会来的。娘说:有什么洗的、补的,你都拿过来啊。继父讲:好,你身体不大好,有什么三病两痛让小孩带个信来。娘讲:走吧,这些年把你拖累了,现在可以放口气(放心)了。继父讲:是我们金家对不起你和两个孩子,米待好你们。娘讲:都过去了,不提了。然后,娘就拉着我和妹在山坳上停了,看着继父一家走远。
走了一段的继父,忽然转身跑回来,不顾我和妹在场,抱住娘,老半天不肯松手。娘和继父,相拥而泣。继父对娘的这紧紧一抱,既是不舍,也是惜别,还有安慰,这一抱之后,他将永远失去娘和我们了,他将永远打无处打,骂无处骂,恨无处恨了。
山坳上,娘和继父的最后一拥,成了娘和继父功夫片中的最后一个镜头,悲戚而圆满。
火红的烈焰里,娘奋力扑火的身影,比火还红
油坊很大,有十来栋木房子那么大。我们住的仅仅是油坊一角。娘带着我们砍了很多土墙树条子,把油坊一角围起来,一个远离上布尺的新家就有了。远离上布尺的新家,虽然显得有点孤零,但却充满了诗情画意。每天,娘都会去瀑布边洗脸、洗菜。飞金溅玉的瀑布,把滴滴水珠摔成水粉,撒在娘的身上,飘进娘的肺腑。有时候,会有一架彩虹从潭里架起来,把娘弯在一弯彩虹里。娘在彩虹里站着漂洗衣服、蹲着择洗菜叶的身影,就成了远山远水最为宁静动人的风景画。画框里,娘是朴素而美丽的仙人。
我砍了竹子,破成竹块,弯成弓箭,做成猎套,套鸟。把猎套放在林地,丢几粒食物,总能套上三两只的斑鸠、画眉和野鸡。千山鸟不绝的雪天,我和妹在雪地上撒一把稻草,丢一爪稻谷,引诱鸟雀。那种快乐不是一顿美味可以言表的。也许,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那年的九月。火烧云,云烧天,天烧人。什么都被烧焦了、烧煳了,大地上看得见腾腾升起的烈焰。湘西河边那些日夜辛劳、不停转动的水车,失去了诗情画意的水色,只能病恹恹地闭上眼睛睡大觉。
娘和妹下街赶场转屋时,夜了,打着火把赶路。掉落的火星不小心把旁边的巴茅烧了起来!娘和妹立刻一阵乱扑乱打,可根本扑灭不了,满山都是干了一夏天、不点都可以自燃的巴茅和茅草,并且都是悬崖峭壁,根本没办法扑救。
娘想,完了!这下死定了!放火烧山,不枪毙也要把牢底坐穿!眼看火越烧越大,映红了半边天,再不走就只能葬身火海了。娘对妹讲:你快跑!沿着山下跑,从那个山头绕转屋里去,莫让寨上人看到!碰到寨上人就躲!到了屋里,你哪里都不要去。有人问你,你就港我们转到屋好久了,港我们是从另外一条路上转去了,千万不能港是从这条路转去的,更不能港我们打脱火烧了山!不然我们就要牢底坐穿了!
妹不肯走,要娘一起走。妹才九岁,一个人也不敢走夜路。娘便边打火边骂:你再不跑,我们都烧死到这里,都看不到你哥了!你放心,娘烧不死的!娘会保护好各人!娘打脱火烧了山,不能跑,跑了有罪!
这时候,已经人声鼎沸,上布尺人提的提水桶、拿的拿盆子、握的握柴刀,跑下山来救火了。
娘便把哭着的妹狠狠一推,边打火边嘱咐:快跑!碰到人了就躲!千万不要港我们从这里转去的!千万不要港是我们打脱的火!妹便一边点头一边哭着往山下跑。在熊熊的火光中, 我九岁的妹妹,光着脚丫,甩着俩小辫,往黑暗的深处跑。火红的烈焰里,娘奋力扑火的身影,比火还红。
大家赶到时,娘已经奄奄一息。再迟点,娘就被烧死了。
斗地主婆时,娘跳出来承认是自己打脱了火
火灭后,公社派孔庆良大叔来调查失火原因。有人举报,讲看见娘和妹妹黄昏时赶路,很有可能是娘和妹打脱火。问娘时,娘死不承认,还呼天抢地地在地上打着滚哭,寻死寻活地在地上打着滚闹,讲大家欺负孤儿寡母。
由于娘死不承认,失火案成了无头案。生产队长怀疑是阶级敌人搞破坏,第一个就想到了地主婶娘,便把地主婶娘抓来斗。晒谷坪上,几堆熊熊的大火在夜空下燃烧。地主婶娘被押上台来。
地主婶娘是早年的大家闺秀,很注重仪表。每次批斗,她都穿戴整齐,这让生产队长很看不惯。生产队长总要把地主婶娘的头发揪下来,让地主婶娘披头散发。
生产队长疾言厉色地问:地主婆!是不是你放火烧的山?地主婶娘答:不是。生产队长:不是你是哪个?我们这里就你是地主,就你对社会主义刻骨仇恨,就你想变天!地主婶娘:我米有恨社会主义,米有想变天。生产队长:不是你想变天还是我们贫下中农想变天?我看你就是过不成资产阶级腐朽生活了,所以想一把火把我们都烧了!
地主婶娘一迭连声地否认:米有米有,一点都米有。生产队长:那你港是哪个?地主婶娘:我不晓得。你还不老实?嘴巴硬?你跟我跪倒!讲完, 生产队长就一脚踢过去,把地主婶娘踢倒在地。地主婶娘趴到地上呻吟:不是我,你冤枉我。见地主婶娘讲生产队长冤枉她,生产队长又是一脚:你还敢港我冤枉你?我看就是你,你是茅室(厕所)里的岩头又臭又硬、死不悔改!
地主婶娘这几天重感冒,不断咳嗽。被生产队长踢了两脚后,趴在地上起不来,不断呻吟。生产队长以为地主婶娘装死,又要踢。
娘突然站起来,喊:你不要斗她了,是我打脱火烧的!人们面面相觑。原来真是吴二妹!生产队长看着娘,眼里都喷血:是你?其实我早就晓得是你!向汉英大婶娘站起来骂:吴二妹!你不要捣乱!今天是斗地主,不是斗你!娘知道向汉英大婶娘是保护娘,讲:大婶娘,真的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生产队长走到娘旁边,围着娘转了几圈,阴阳怪气地:吔嗨——你还有种,敢跳出来承认!娘讲:我晓得落到你手里了,不死都要脱层皮,我米有什么港的,要杀要剐由你。你把她放了。生产队长讲:放了?你喊放就放?你是老几?我看你是心痛地主婆了吧?来,拿块牌子来,把吴二妹和地主婆一起斗!
有人就很快找来了一块木板。生产队长用糊炭儿在木板上写上“吴二妹”,还打了个大大的叉。糊炭儿,就是烧尽了的炭头子。一时找不到钉子挂索子,生产队长只好命令娘把牌子拿着,跟地主婶娘站在一起挨斗。
当生产队长和村民一声声高呼口号“打倒破坏分子吴二妹”时,我的心也被破坏得千疮百孔。
我的娘啊,你喊妹都莫承认的,你哪门能够承认呢?你承认了,我和妹的脸往哪放?你坐牢了,我和妹哪门活?娘讲:做人要地道,各人的黑锅要各人背,不能让人家背。地主婶娘本来就害病,他们若把她斗死了、整死了,娘一辈子都不得安生。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烂良心的事不能做。
斗了一阵子后,孔庆良大叔站起来讲话了:算了,我看吴二妹不是有意的,斗哈(下)她,也让她长长教训。好在烧的面积不大,只半边悬崖陡坎,又都是巴茅和茅草,米烧到树,米给集体造成损失,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哪个都不准提了。
专抓坏人和社会治安的公社特派员都这么讲了,生产队长只好放手。大家也齐声附和,早点睡觉。本来大家也没想过把娘往死里整,只是觉得应该弄清事情真相,真相明白了,也就没事了。
一场大火,烧掉了半坡荒草,也把娘做人的风骨烧得更硬,做人的良心烧得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