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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7月15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都市圈圈网
母亲的黏黏药
黏不过生活和人性
  作者简介
  
  彭学明,男,1964年11月11日生, 土家族,著名学者、作家和文学批评家。出生于湖南湘西保靖县复兴镇,毕业于湖南吉首大学外语系。历任古丈县第一中学教师、保靖县文化局创作室主任、湖南张家界市文联副主席兼秘书长等,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副主任。代表作有轰动全国的长篇纪实散文《娘》(全本)及散文集《我的湘西》《祖先歌舞》等。

  世界上

  有很多有钱有势的母亲,

  我只要我娘这样的贫穷卑微就够了。

  

  世界上

  有很多伟大高尚的母亲,

  我只要我娘这样的弱小平凡就够了。

  内容简介

  

  作家通过11年的痛定思痛,从父亲抛弃母亲和自己开始写起,真切描述了湘西大山深处一位中国母亲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屈辱和苦难,全景记录了母亲牺牲所有的名誉,以血泪和生命抚养孩子、保护孩子,以品德和精神教育孩子、培养孩子的经历与恩典。母亲遭受社会和儿子的双重伤害与摧残,饱尝人世万劫不复的伤痛与辛酸,却依然充满百折不挠的顽强与坚韧、如山似水的博大与善良、穷且益坚的乐观与豁达。

  本书一经出版,引起强烈社会反响,被誉为“天下儿女不得不读的书”。本报经授权连载该书部分章节。

  我被继父儿子打得满头是血

  娘与继父整个家族的战争,是在我十岁时的深秋。跟湘西的每一个深秋一样,那个深秋依旧很美。高山界的深秋,虽然霜天风寒, 但还是漫山遍野的野花、漫山遍野的野果、漫山遍野的风景。肥美的湘西,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绽放。那些野地里的鲜花,都带着野性,不计天时,不分地利,不管日夜,尽情绽放。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紫的、橙的,都从一山一山的绿色里钻出来,挺直腰身,花枝招展。有羞答答、低眉含苞的,有火辣辣、勾人心魄的,有矜持持、不知所措的,有端庄庄、落落大方的,当然,还有温柔柔、含情脉脉的。当花枝招展的花们逝尽芳华孕育果实、落尽繁华托举果实时,一树花蒂就是一个果园,一座大山就是一座粮仓。野花脱胎出来的野果,吸尽天然的甘露与芬芳,比任何人工种植的果实都甘甜、芬芳和原生态。三月泡、龙船泡、野樱桃、野葡萄、野梨子、地枇杷、八月瓜、洋桃子、红泡、羊屎泡,好一个天然生态大果园。采野果,就成了孩子们一次又一次的狂欢。

  那天,放学回家的我们,忽然发现路边的羊屎泡一夜间红了、熟了,就大欢小呼地扑进了满山绿色。我箭一样射进绿色,伙伴们蜂拥上前,摘啊,抢啊,一边往口里塞,一边往书包里装,还一边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你喊这蔸是你的!他嚷那蔸是他的!抢得手忙脚乱,欢快无比。大家一人一蔸都占山为王,各摘各的,相安无事。

  继父的儿子却依然容不得我,邀了他几个亲戚的孩子,扑向我这蔸,抢我的地盘和羊屎泡。抢不赢时,他们就拽下羊屎泡树,往我的头上猛扎!羊屎泡树,是一种长满棘刺的小杂木树。那刺,一排排的,锯齿一样,大的有大人的小拇指大,小的有绣花针一样大,尖利无比。我站在地势较矮的坎下,他们站在地势较高的坎上,拽下的羊屎泡树枝,刚好直击我的脑袋。他们一下一下地往下猛拽,刺一排一排地扎进我的脑袋,虽然很痛,但我却满不在乎。我要多抢一点,好给我妹和娘。我的心,已经沉浸在抢摘羊屎泡的喜悦里了。那是劳动的喜悦,是劳动成果的喜悦,是胜利者的喜悦。我不知道鲜血早已把我的头、脸和脖子都染遍了,不知道鲜血早已被深秋的冷风凝固成斑块了,我已经痛麻木了。直到一个大婶路过制止,他们才停止了对我的进攻。那位大婶赶忙扯了一把草药,用嘴嚼烂,敷在我的头上,我才幸免于难。

  保护不了我和妹妹的娘,在屋后的山上,上吊了

  一个血人裹着一阵深秋的寒风,滚进家门时,娘的惊讶和震怒可想而知。娘一边大哭,一边端来一盆热水给我清洗一头的淤血。血,已经把头发凝固成一块钢板了,娘得给我泡软。一盆的血水,仿佛不是羊屎泡刺扎出来的,而是娘心里流出来的。当娘看到我的头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断刺时,娘像十月怀胎难产的少妇一样,哇哇大哭。那刺,一截截断在了我的头皮,却留在了娘的心里。娘一颗一颗给我小心地拔了大半天也拔不尽时,只好边剃我的头发边拔断刺。

  得知我被“打”成一个血人,一寨的人,都跑来看。有的是开了眼地看,有的是抱了同情地看,有的是看热闹地看。我担心娘跟人拼命,被打吃亏,也不想娘打架打输了出丑,不想让伙伴们讲娘万人不和,就怎么都不肯讲是谁下此毒手,而是撒谎讲自己不小心弄的。

  小孩的谎不是天衣,小孩的谎全是漏缝。娘很快就知道是继父的儿子干的。娘冲到每一个参与“残害”我的孩子们家里,站在门前,叉腰大吼:有娘养无娘教的!你们喊人谋我儿的命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谋我的命!我把命送上来了,你们有本事就谋!

  自知理亏的人家,起先不敢接音。见娘越骂越起劲,就开了门来,对娘一顿猛踢猛打!人家人多势众,对付一个外来的弱女子,就像对付一只小蚂蚁。

  娘身上的血和伤,当然不会换来继父的同情。那些都是他的亲戚,他不会为了娘去找他们算账,何况他的儿子是主谋。这个寨子,除了孔姓人家,全是亲戚。继父不但不教训儿子,还用拳脚狠狠地把娘练了一顿。娘,像一只孤苦无助的羊,被狼群撕咬得伤痕累累,倒在地上。

  就这样一次次地争吵,这样一回回地挨打。内外交困的娘,终于觉得自己救不了孩子,觉得自己成不了孩子的靠山。娘,选择了逃避和死亡。娘想,她一死,我和妹就成了孤儿,我和妹就是党的孩子、政府的孩子,就没有人敢欺负了。谁敢欺负党和政府的孩子呢?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娘拿了一根绳索,走到屋后的山上,上吊了。幸好,我和妹及时发现。行将赴死的娘,被我和妹的眼泪救活。

  为了我和妹能够读书,娘和继父离了。

  为了不再下堂,娘给继父用上了黏黏药

  娘是不想离的。娘想尽了一切办法挽回继父和这个家。娘是一个离了三次婚的女人,离了三次婚的女人如果再离,在农村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人要,意味着不贞洁,意味着伤风败俗,意味着牛马不如。娘伤不起、输不起。名誉之沉,生命之重,都几座大山似的压着娘,娘被压得没有任何选择和回旋的余地,娘只能抓住继父这根救命稻草,以求一个女人的自尊。

  娘对继父每一次流泪的哀求,都能让继父好几天。娘对继父无微不至的照顾,也能让继父感动一些时日。但继父的亲戚都在这个寨子上,他们不想娘和我们拖累继父,总会背后搬弄是非,劝继父甩掉包袱。一个油瓶你拖着也就算了,一个磨盘你还背着,不把你压吐血才怪!特别是继父的表妹,每次都自告奋勇地给继父的儿子充当娘的角色,大包大揽地安排继父和继父儿子的一切。这让娘很不舒服。娘不舒服也得委曲求全,谁叫娘几次下堂呢?

  为了不再下堂,娘甚至给继父用上了黏黏药(黏读nia,是湘西方言,紧紧粘贴在一起的意思)!黏黏药,是湘西人为了赢得爱情或者挽救婚姻时用的一种药。如果某人对某人爱到痴迷,而对方却置若罔闻、不理不睬,这痴迷到疯的一方很可能采取极端手段去争取和挽救。这种争取和挽救,不是谋色害命,而是给对方服用一种无害的土方子。这种土方子就是用植物或者昆虫做成的黏黏药。

  娘给继父做的黏黏药,是一种昆虫做成的。那天放学回来,我看见娘在屋外的墙角捉一种昆虫,便很奇怪,问娘做什么。娘赶忙把手收到背后,神情明显有些慌乱。见是我才又很快恢复平静。娘讲没什么,嘱咐我不要跟任何人讲。见娘这样,我怀疑和警惕起来,义正辞严地讲:娘不港做什么,我就要给人家港。娘只好悄悄地讲:你后老子不要我们了。把这个虫给你后老子喰,你后老子就会回心转意了。

  我一听继父要跟娘离婚,格外高兴。娘讲:你不懂,离了我们就米有地方去了,要讨米住岩(ái)洞了。你后老子再不好,也是你老子,也有个躲雨的地方。我不再坚持,帮娘捉虫子。

  这是一种灰色的虫子。叫地牯牛。没有壳,没有翅,肉肉的,像光溜溜的蛹,包谷籽一样大,一般钻在墙角的尘土里,特别欢喜躲在柱头下边的磉蹬岩里。年深月久,磉蹬岩边的灰尘都有几寸厚了。这种虫子就钻在这几寸厚的尘土里藏身睡觉。奇特的是,这种叫地牯牛的虫子,听得懂人的语言。人贴近泥土,对着漏斗状的尘土叫几声“地牯地牯喳喳,地牯地牯喳喳,快点出来喰嘎嘎”,漏斗状的尘土就会动,地牯虫就真的爬了出来。“喳喳”是一种象声词,“嘎嘎”在湘西是儿语,“肉”的意思。

  娘把十几个肉肉的小虫子在锅里焙干,捻成粉末,等饭快熟的时候,揭开盖子,撒进饭锅里的一角,拌匀。吃饭时,娘把撒有虫子粉的那一坨,装给继父。继父吃时,我既怕继父发现了不吃,娘的努力前功尽弃,还要把娘毒打一顿,又怕继父万一中毒死亡,酿成大祸。所以,每次都想大喊一声继父别吃。幸好,粗心的继父没发现;更好,粗心的继父没有中毒。娘的黏黏药,还真让继父回心转意了好几年。

  我后来想,娘为什么做黏黏药?一定是继父吃了,就会像地牯牛一样晕头转向,转去转来还是转到娘的怀抱。也许,世间万物,真有什么神谕和暗合。但不管怎么神谕和暗合,怎么科学不科学,没有感情的爱情和只有贫穷的家庭,最终都会分崩离析,各奔东西。

  再厉害的黏黏药,也黏不过坚硬的生活和人性!湘西黏黏药,透出的不是湘西的神秘,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坚韧感情。一分执著,一分无奈,一分酸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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