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黄裳先生的文章，最喜欢读的其实还是黄先生谈书的文字——尤其是他写在书末的书跋类文字，其中多记得书经过，亦偶作考订，像追寻版本渊源，讲述书林掌故，评论书籍优劣，固然属当行本色；同时却又兼及他本人的旧游踪迹，生活琐事，乃至怀友忆人等方面的内容。虽然文章的篇幅常常不过寥寥数言，却是信手拈来，飘飘洒洒，既彰显出黄氏散文的一贯风格，亦深得明清小品文之遗韵。黄先生的《来燕榭书跋》即可谓是此类文字的代表作品。

  黄先生以著名散文家、藏书家和版本学家名世，他的个人生活原本是与书分不开的。淘书、读书、写书，可以说几乎囊括了黄先生平生最大的乐趣。黄先生喜欢收残本，能够“拨善本于丛残之中”；喜欢收手稿、抄本，视之为不啻与宋元刻等的“斋头俊物”；喜欢收南明史料和明末清初集部，从中寄寓他“历劫更出”的兴亡之感……阅读黄先生的书跋文字，如同进入一个让人目不暇接、而又流连忘返的古籍世界，其中既有见闻深博、且考证严谨的版本学探源，自然也不乏淘书的辛苦与快乐——那种得书后的狂喜与自得，翻阅时的欣然和会心，连同面对高昂书价时的徘徊，以及与心仪的书籍失之交臂时的怅然，一个爱书人痴迷于书的种种行状，可谓惟妙惟肖，如在眼前。

  在黄先生的淘书生涯中，对于他一向爱读的书籍，自然是时常把玩、不忍释手，甚而反复翻阅、一跋再跋。在这类书中，不仅时时可见“展卷惊喜，立出重直得之”、“见之喜甚，急归插架。两美作合，快慰何似”的记载，另外，像“一清刻而求之四年，始得入手，辛苦亦至矣”、“书缘之美，何可言耶”之类的感叹，也同样是连篇累牍、在在多有。然而，更有意思的是，在黄先生的书跋中居然还可以窥出他私人生活的隐秘片段，比如，他曾在一册有关南唐旧闻的抄本中这样记下：“余向留心南唐遗事，收书不少。十年前且曾有南国梦曲本之作，以意中有人足为小周后。荏苒十年，旧梦都醒，惟余一笑。”如此种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也足以见出黄先生个人生活中浪漫、香艳的另一面。

  黄先生成名于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他的藏书经历亦可谓一波三折、饱经坎坷。从解放初期古旧书大量流出，书价论秤而入、贱如泥沙；到十年动乱期间旧书业凋零，古旧书灰飞烟灭；再到当今时世书市兴盛，古籍甚至达到了计页论价、不让黄金的地步。从黄先生的书跋中既能够真切感受到老一辈藏书家的“冷摊负手之趣”，同时也不难看出数十年来世间藏书风气的变迁。作为一位一生与书为伴、且始终视书如命的书痴，可以说黄先生既亲眼见证了数十年来旧书业的风云变幻，也亲身经历了旧书市从荒凉到兴盛的全部过程。在他的文章中，虽然不时流露出辛酸和自嘲，但更多表现出的却无疑是乐在其中，是那种“灯前展卷，漫阅一过，古香袭人，心目俱爽，烦屡都尽”的由衷快乐。

  对于古籍，我自认是标准的门外汉，既无力购求，也无心涉足。我之所以喜欢阅读黄先生的文章，除了欣羡黄先生平生“异书来投”的书缘之美，更为看重的，其实是弥漫在他字里行间的那一份难掩的书痴情怀。特别是阅读《来燕榭书跋》这样的书籍，对于同样身为爱书人的我来说，无异于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正所谓“生望梅止渴之效，达聊胜于无之功”。书痴心事，不过如此。

  王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