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蓄已久的矛盾终于在2011年3月15日这天爆发。冲突的源头是距离家门口不过数百米的那座搅拌沥青、混凝土的堆场。

  自从堆场投产以来，噪音、难闻的气味、铺天盖地的粉尘……一直困扰着无锡市安镇街道六七百位居民。河道淤塞了，窗户不能开，刚开的油菜花枯了，呼吸道疾病加重……为了讨回宁静祥和的家园，居民们多次集体投诉、抗议，甚至一度与堆场所属的无锡万昌交通工程有限公司（文中简称万昌公司）发生激烈冲突。

  尽管不少居民至今仍然抱着“不是堆场走就是我们走的”想法，但万昌公司试图以现金补偿的方式平息居民的怒火。“赔多少”，成了涉及部门最为关注的问题。至于居民们还在遭受着的污染之害，仿佛已经成了过去式。

  而快报记者调查发现，这起环境污染纠纷背后，实际上隐藏的却是各部门因为“重点工程”赶工期而漠视民生的管理缺位。

  □快报记者 金辰 陈超

  近在咫尺的堆场

  粉尘弥漫，油菜枯萎

  查桥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因明代查姓官员葬于此地，其子孙为扫墓之便集资建桥而获名.查桥一旁满眼翠绿的吼山，是附近一大片区域不可缺少的绿肺。

  在2004年无锡市锡山区查桥镇与安镇镇合并成立安镇镇之前，杜敏霞就一直住在查桥春光社区诸巷村。这几年，因为城市建设的需要，包括查桥在内的数个乡镇几乎成了一片工地。

  诸巷并不好找，从查桥镇区一路向北横穿刚刚修好的北中路，脚下就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路，时不时就有一辆重型卡车呼啸而过，扬起满地泥水。

  杜敏霞的家就在诸巷村口。村里的那条河已经淤塞，只剩一条船躺在河床上，间或看到几只呱呱叫着的鸭子在东一摊西一摊的泥浆水里觅食。杜敏霞说，自从填了鱼塘搞起堆场后，这条河也就慢慢淤塞了，天气一热就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过河不远目光所及之处就是那座堆场，高高的卷扬机和隐约可见的沥青堆，与周围片片菜田格格不入。

  “堆场距离我的房子不到150米，一开始我们村里人跑到春光社区问这个堆场到底是干什么的。村里说，这几年建设发展快，需要的黄沙石子多，所以租了村里的一块土地堆黄沙石子，对此我们都没啥意见，表示理解。”

  谁知，2010年9月，堆场建成，村民们却发现，原本说好的黄沙石子，被一堆堆散发出巨大热量的沥青所取代。“大家感觉被骗了。”

  一份附有诸巷、迎龙两个村近300位居民手印的投诉材料称：堆场建成以来，排放的有毒烟气、粉尘、噪音……弥漫了整个村庄。村民门窗不能正常开启；所种蔬菜无法正常食用；农作物无法正常生长；承包土地种蔬菜的外来户全跑掉了，可村民却无处可去，无法安生……

  “这些东西都不能要了”，杜敏霞扯着一大片枯黄的油菜秆说，因为堆场气味、粉尘的侵袭，这一片的植物都是半死不活的，原本应该长得绿油油的油菜籽现在却枯掉了，一些菜田下了籽都长不出苗来，“再热的天，窗户都不敢开。”

  “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气味，我闻到都想呕吐，更别说我的孙子。”说起这个堆场杜敏霞就来气。

  杜敏霞的孙子小明，生下来就有过敏性鼻炎等症状，医生说平时要注意远离过敏源，家里连猫狗都不能养。前几年为这个病，家里花了好几万元，终于有效控制了小明的病情。可是自从堆场建设开始，小明的症状突然加重，动不动就咳嗽，鼻子不通，严重的时候呕吐、发烧。

  “基本上一个月要去一次医院，前两天还带他去医院，一次就花了600多块！”杜敏霞说。

  酝酿已久的冲突

  老太太上场照样被摔

  从2010年底到2011年2月，诸巷、迎龙两个村近300位居民陆续向万昌公司、社区居委会、街道、环保部门反映污染问题。据村民说，环保部门也下来调查过，但具体结果不清楚，只知道万昌公司打算整改。

  “我哪里知道啥结果，反正没什么变化，我们还是一天到晚遭罪受。”66岁的诸巷居民张彩娥说。

  诸巷、迎龙两个村所在的春光社区也和村民们进行了多次协商。村民们的态度是，万昌公司在整改之前必须停产，整改后全体村民到现场，通过眼耳鼻检测，整改必须解决有毒气体、粉尘、噪音的问题，还居民正常生活，否则万昌公司“怎样来怎样去”。

  春光社区承诺，在问题没有协商解决好之前，万昌公司将会一直停产。但这份协议却在3月2日晚上夭折。

  “晚上我们在家里看电视，就有人在外面砰砰砰敲门敲窗户，我们出去看又找不到人，一直闹到第二天早晨。”张彩娥说，“后来早晨大家才知道，是万昌公司派了几十个人晚上来骚扰我们，我们早晨去公司门口理论，他们还威胁说要是再闹的话，天天来骚扰。”

  长期积累的矛盾在3月15日再次爆发。据当地村民称，万昌公司当天强行生产，村民在向社区、街道、环保部门要求停产无果后，下午2点开始围堵万昌公司的大门。

  “我去的。”张彩娥承认那天她参与了堵门，就是堵着不让他们公司的车出来。大多数堵门的都是像张彩娥这样年纪超过60岁的老年妇女，最大的何宝珍今年已经79岁了。村民以为万昌公司不敢“碰”这些中老年妇女。

  但情况出乎村民的意料。“我带着板凳去的，坐在板凳上，其他人坐在地上，就看到厂门口冲出来一群人，拽着我要把我拖走，我不肯走，他们就抬手抬脚，还喊一二三，把我一下子仍在路旁边，我腰到现在还没好。”何宝珍说。

  张彩娥看到的情况更多，她说，那天还开来了4部卡车，车上跳下来好几十号人，很多人手上还拿着铁锹把，见人就打，死拉活拽把她们这批堵门的人全部弄走了，至少4个人受伤住院。

  “我额头也破了，后脑勺出血了，腰也痛得厉害，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张彩娥说，打她们的都是万昌公司叫来的建筑工人，冲突发生后，派出所要带走几个闹得凶的，一开始都遭到了这些人的野蛮阻止。

  不过万昌公司并不承认是他们主动制造了冲突。该公司办公室主任周晓阳表示，冲突当天，是因为村民阻止生产，导致公司配套单位的一些工程车司机不满，这些司机都是按跑车次数结算工资的，少跑就是损失，于是双方发生了冲突，加入其中的还有一些因为堵门没活干的农民工。后来公司怕事态扩大，就紧急从外面调拨了一个工程队，将双方拉开，拉扯中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

  周晓阳还强调，当地派出所将公司的人带走也仅是协助调查。记者从其他渠道证实，派出所确实没有采取强制手段处理任何人。

  补偿就能摆平？

  “要么堆场搬，要么我们走”

  在春光社区、安镇街道的协调下，双方再次试图协商解决此事，这次万昌公司采取了现金补偿的方式。

  “其实我们生产的沥青是符合安全标准的，可是老百姓不理解，说是沥青对人体有剧毒，所以又闹起来了。”周晓阳说，其实老百姓也是借这个机会闹拆迁。“那个地方我们来之前环境就不好，周围到处都在拆迁，那个地方的老百姓也想拆掉算了，正好借我们这个事情闹一下，让政府尽早拆迁。”

  周晓阳认为，这次万昌公司是出了血本了，闹得最凶的诸巷、迎龙两个村260多人已经签了现金补偿协议，按照2400元/人/年的标准补偿他们，其他受影响的还有400多人，也在打算签协议，现在麻烦就麻烦在这些村不服气。

  “诸巷、迎龙两个村离得近，我们考虑补偿高点，其他离得远的村补偿低点，但是其他村的人不干。我们就打算全部按2400元来，结果诸巷、迎龙两个村的人又不干，现在还在为这个事情闹着。”周晓阳说，如果最终达成这个补偿协议，万昌公司一年付出的补偿金将近200万元。

  春光社区主任助理包亚军也向记者证实，万昌公司确实在和村民谈现金补偿的问题，目前还在协商当中，初步考虑从2011年1月份开始补偿，补偿金按2400元/人/年计算，半年一付，差不多涉及到600~700人的补偿问题。

  有知情人透露说，目前同意现金补偿方式的村民大多早已搬离此地，不过是仍在村上有房子而已，真正担忧污染问题，且不同意现金补偿的，是目前仍住在村里，饱受粉尘、噪音之苦的人。

  杜敏霞就表示，要么“堆场搬走”，要么就“我们走”，没有其他路可以选。

  对于这场持续至今的污染纠纷，安镇街道有关负责人也显得很无奈。街道负责人表示，街道专门成立了工作组协调处理此事，街道的态度是万昌公司必须停产整顿，恢复生产必须得到环保部门的认可。

  无人叫好的选址

  村民怨，企业“冤”

  除了事情何时解决外，村民们现在想追究的是，是谁同意把这个万昌公司引进到他们村里来的。

  周晓阳表示，万昌公司也是因为北中路拆迁才搬到村里的，原先的池塘填起来之后才建成了堆场，为此实际投入了接近1000万。万昌公司与春光社区签订的《临时用地租用协议》证实了周晓阳的说法。

  负责整个堆场建设项目环评的锡山经济开发区安全环保局也介绍了相关情况。该局蔡晓江局长解释说，万昌公司因为北中路的建设被拆迁，万昌公司又要为北中路建设提供工程材料，且运输量很大，所以一开始项目的选址就要考虑两条，一条是靠近航道方便运输，另一方面最好靠近北中路建设现场，于是选择了现在这个地方。2010年初，堆场项目通过了该局的环评审批。

  该局也证实，万昌公司在生产过程中确实存在环保问题，环保部门多次提出了整改要求。目前要求万昌公司重新整改，整改结束后由省级环保监测部门复测，如果不能通过，再上整改措施，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可能就只有重新选址了。

  记者在万昌公司与春光社区签署的协议上发现，目前万昌公司使用的土地属于临时用地，有效期到2012年3月21日满，届时需向无锡市国土部门提出延期申请并获批后，方才可以续办手续。

  万昌公司或许打的是到期续办手续的主意，但在另一份环评报告的结论里则显示，“万昌公司是临时使用这块土地，届时将搬离”。也就是说，相关部门也是考虑到多种因素后，才认为该项目的临时选址是基本合适的。

  但就是这个“临时之举”，给周边村民带来诸多污染，还引发了冲突，而万昌公司对此也有苦难言。

  周晓阳说，原本他们公司在友谊北路多年。后来碰到北中路拆迁也没办法，但是整个拆迁过程太紧了，从开始拆迁谈判到老厂拆掉政府就给了5个月的时间，他们重新找地方就花了4个月，建又花了5个月，光是填鱼塘就填了不知道多少土方，哪里知道会碰上这样的问题。如果再要搬，成本太大，最好政府能够早点规划，把老百姓搬走算了。

  谁的“现实需要”?

  仓促选址为赶重点工程？

  记者调查发现，“现实需要”显然不会给万昌公司的选址留下足够的时间。

  万昌公司成立于2000年4月份，原本是隶属于无锡市锡山区交通局公路管理处的企业。2005年底改制后，其生产经营活动仍集中在锡山区。“基本上这个公司就是为锡山区乃至无锡市的重点工程服务的，也是靠这些工程吃饭的。”有知情人说，万昌公司其实一直在为锡山区政府乃至整个锡山区的建设“挑担子”。

  尽快“重新选址”显然也是挑担子。记者查阅资料发现，设在查桥春光社区的万昌公司新工地是2010年1月份才立项报批的，2010年4月份与社区签好协议，2010年5月份通过环评。用周晓阳的话说，留给他们的时间的确太短了。

  当地媒体的报道显示，北中路是构成未来锡东新城骨架路网的重要干道之一，其宣布开工的日期是2009年12月28日，2010年年底主干道通车。也就是说，整个北中路的建设时间不过1年，万昌公司不仅因为北中路建设需要拆迁，还是承担北中路建设工程材料供应的大户，在这样的情况下，迅速找到一个能够用于搅拌沥青混凝土的场所就成了当务之急。

  因为拉开城市框架的需要，无锡市锡山区近年来一直以大投入推动大开发、大建设。当地媒体的公开报道显示，近两年锡山区光是花在锡东新城规划上的资金就超过3600万元，整个锡东新城高铁商务区范围内道路通车里程今年年底要达到108公里。最夸张的是在2010年9月7日，当地一家媒体报道称，在整个锡山区同时有高达20多条道路在施工，从2010年到2011年累计有80多条道路要施工。

  “根子就在这里，就是为了配合重点工程建设的需要。”有知情人说，“北中路建设的沥青混凝土有好大比例是万昌公司提供的，万昌公司又要拆迁，不马上给他找到新的地方，那建设用的混凝土从哪里来，所以就急急忙忙找了个就近的地方。至于选的地方离老百姓近还是远，会不会污染，就不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了。”

  作为整个锡山区重点工程主要支持单位之一的万昌公司，如此巨大的工程量让它显然一刻不也敢停歇。“基本上新的地方在建设，老厂这边还在生产，等那边建好，老厂这边赶紧停，差不多停了半个月左右，我们就马上搬过去生产了。”周晓阳说，万昌公司接手的工程基本上都是无锡市、锡山区的重点工程。

  周晓阳也承认政府催得确实比较急，因为需求量实在太大。譬如前段时间因为污染纠纷新堆场停产，他们公司也无法停止供应，只得到外面其他公司买了沥青混凝土供应整个工程，公司损失惨重，但也无法可想。

  搬迁还是继续生产？

  不便透露的时间表

  万昌公司承认曾被环保部门处罚过5万元。但当记者试图从锡山区环境监察大队了解具体调查处理情况时，环境监察大队大队长李宾却表示不太清楚此事，也不方便向记者透露万昌公司恢复生产亦或搬离的具体时间表。

  “毕竟工期摆在那里，哪个人敢说让万昌公司就这么停下来，或者明确告诉你在几月几日之前万昌公司肯定无法恢复生产？无锡的重点工程通常都在5月1日、10月1日、1月1日前集中开工、竣工，施工的原材料问题不解决，万一因为这个原因工程无法准时完工，领导的板子就不知道会打在谁的身上，不赶工期哪行？”知情人说。

  让人感到悲哀的是，重点工程建设本身是为了让城市变得更加美丽，可查桥春光社区显然已经无法恢复到原来美丽的模样，从可以接受的角度看这是高速运转的城市建设巨轮带来的阵痛。但不管怎么说，对于杜敏霞以及春光社区数百位居民来说，一切都已经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