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12月20日,四十九岁的李魏氏行走在济南街头凛冽的寒风中,早生的华发凌乱地耷拉在皱纹横生的脸颊上。落叶,栖落在瘦削的肩头,她恍惚地迈着沉重的步伐,就是这双脚啊,刚刚从第三陆军法庭迈出。她的心中充满了愤懑,刀割一样地钝痛,十八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八年。昔日妖娆的美妇到如今不堪的老妪,她像王宝钏一样苦守从军的丈夫李庆纯十八年,不曾料,丈夫早已归来十年,同一座城市,却不相见……
□本版主笔 快报记者 张荣
恩爱一年遭遇分别,忠贞妻子苦守十八年
1914年的那个夏日,在李魏氏的记忆里,闪着金灿灿的光芒。这一天,她认识了李庆纯。
这个炎热的午后,家境颇佳的李魏氏一觉醒来,心里有点空荡荡的。作为年近三十的大龄姑娘,每一个日子都很难熬。她起身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就将一批布料送到义和祥鞋店去,顺便再给自己挑几双好鞋子。漂亮的服饰能够减少别人箭一样穿梭在自己脸颊上的目光。正当她低头试穿鞋子的时候,鞋店的门帘被掀开了,传来一阵悦耳的铃声。她下意识地抬头,一个高大的逆光的身影向她靠近,未见其面,未闻其声,李魏氏死寂的心突然一跃而起,怦怦地擂起鼓来。
借着拿鞋、换鞋的动作,她窥视着他。一身戎装,显得其身材健硕修长,态度和善,嗓音浑厚中有着清亮。她期期艾艾了很久,等对方一走,她就毫不犹豫地询问鞋店老板卢实善对方的底细。卢实善告诉李魏氏,这军人是驻扎在本市的第五师新十八团团部军需李庆纯,经常到鞋店来订购军人鞋子。看到布庄的大小姐迷离的眼神,卢实善立即心领神会。不久之后,卢实善就跑到了魏家布庄,为李庆纯说起了媒。
1915年,魏家三十岁的大小姐终于出阁了。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地过着幸福的日子。
然而,动荡年月里的幸福是短暂的,1916年的新年刚过,李庆纯所在的部队在军阀混战中,很快就因战事需要,要离开济南,奔赴前线。新婚燕尔的李魏氏擦干眼泪,掏出自己所有的嫁妆交予丈夫。夫妇二人就此别过。
对于李魏氏而言,丈夫离开家后的第一天,她就陷入了恐慌中。只有每月一次丈夫寄来的三十元大洋,还在告诉她,他还活着。只是,原本如期而至的三十元大洋在一年多后,突然就没有了。这意味着什么?战事吃紧,战士无法领饷,还是血肉横飞的战场,李庆纯已化成一抔黄土?在没有得到丈夫阵亡的确切消息前,李魏氏在期望与绝望中挣扎。谁料,这一挣扎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后的1934年12月,百无聊赖的李魏氏循着冬日的阳光,懒懒地行走在济南的街头,走着走着,竟又逛到了义和祥鞋店。坐在店里试穿鞋子,同样的姿势,却是一张形容槁枯的脸。低着头,眼泪滑落到鞋面上。有人掀开门帘,铃声一如二十年前那样悦耳,一股气流裹着寒风冲向李魏氏,她一个寒颤,抬起头,又瞧见了逆着光的那个人影!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午后。
只是,为何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眼角有慌乱一闪而过。
那么,这十八年,李魏氏的丈夫李庆纯为何杳无音信,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偶遇揭开残酷真相,丈夫业已归来有十年
巨大的惊喜潮水般地刷过身体,李魏氏哆嗦着嘴唇,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冬日和煦的阳光匀匀地洒在丈夫的周围,使他整个人都不真实。轻轻地走到丈夫的身边,李魏氏这才清楚地看到丈夫的面庞,虽比十八年前多了皱纹,却面色红润,脸颊饱满。时光啊,为何将自己凌迟得如明日黄花,而对他,却如此仁慈。直到低下头,看着丈夫发福的身体,李魏氏突然一阵慌乱。
这十八年,原来,只有自己一人,陷在苦难里。
然而,她还远没有接近事实的真相。
真相,对于这个做出王宝钏似的“壮举”的女子,更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其实,早在十年前,李魏氏的丈夫李庆纯就回到了这座城市。
不仅人回来了,还带来了一笔巨额财富,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而在李庆纯花天酒地地享受生活时,李魏氏正在娘家有限的资助下,度日如年。
无论哪个部队,军需是一个肥差,加上李庆纯擅长察言观色,巧舌如簧,为人灵活,离开济南后不久,他就得到上峰的提拔,数次擢升,屡屡担任军政要职,升官发财,好不得意。没有几年,李庆纯就积有资财万贯。十年前,混战一结束,李庆纯就带着钱财,秘密返回济南,并购买了多处房产,过上了富庶的日子。
此时,他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还有一个苦守在家的妻子李魏氏。或许,她早就嫁人了。还有,李魏氏不过是自己的妾而已。
和李魏氏的婚姻,其实早有欺骗和玩弄的成分。在与李魏氏结婚前,李庆纯早已娶妻生子。乱世中,军人的身份是有相当大的诱惑力的。能和李魏氏结婚,有多半的因素在于李魏氏的主动。因此,李庆纯对于李魏氏,并没有付出真心。
在离开济南前,李庆纯曾将自己的儿子带到李魏氏的面前,李魏氏知道自己年岁较大,生育的机会较少,就默认妾的身份。
李魏氏能够为自己苦守十八年,这实在是李庆纯没有想到的。十年前尚未回济南,他就得到大老婆改嫁的消息,没想到,自己的妾,能做到王宝钏样的事情。
有那么一刻,李庆纯有一丝感动。
然而,李庆纯是李庆纯,他不是薛平贵,能将王宝钏接出寒窑。这个形容憔悴的老妪,自己真的能同她再续前缘吗?想起身边的莺莺燕燕,李庆纯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
于是,纠缠开始了。
探知丈夫有意遗弃,一纸诉状欲讨还公道
就在这个冬日的阳光里,李庆纯的大脑开足了马力,飞速运转着。被蒙在鼓里的李魏氏眼神哀婉,有盈盈的泪光。李庆纯镇定了一下情绪,说,先回家吧,等我,明日派人来接你。李魏氏闻言,轻轻啜泣了一声。十八年,等了十八年,不就为了这句话么?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李魏氏的嘴角轻轻扬起,一如十八年前的娇媚。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倚在门栏上的李魏氏始终未见丈夫的身影。心越沉越深,越深越冷。十八年都未有的彻骨的冷,让她大彻大悟,自己被丈夫抛弃了。
十八年的坚忍,让她挺起了身子骨。她找到了私人侦探,她要知道事实真相。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李魏氏跌倒在一封资料旁。原来,十年前,丈夫就荣归了。真相让她如此愤怒,她想为那逝去的十八年,讨回公道。
找到了丈夫的住所,李魏氏要求李庆纯给个说法。李庆纯并不露面,避居他处,且给差役留话,见李魏氏来,不要怜悯,将她轰走。可怜的李魏氏,被一群差役群起殴打,如不是街坊邻居,难免重伤。
哀莫大于心死,李魏氏决定上告于济南地方法院,控诉李庆纯的罪名有二:重婚、遗弃。
听闻李魏氏的动作,李庆纯慌了,与其花钱打点衙门这个无底洞,还不如干脆给足李魏氏赡养费。于是,李庆纯找到昔日媒人,希望能从中斡旋,和平了事。就在双方要坐下来谈判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济南地方法院认为,李魏氏起诉的事件早已过了告诉期限,法院将不予受理。听闻此事后,李庆纯的态度立马大转变,一分钱都不愿给李魏氏。
1935年12月,李魏氏又一纸诉状,将李庆纯告到第三陆军法庭。这月20日,法庭传讯了双方当事人。李魏氏的诉状字里行间透着悲凉,只愿法庭迫使李庆纯交出抚养费,以恤残生。
1935年12月24日,国民政府《中央日报》登出了题为《枯守十八年 待夫归来忽不相认》的报道,然而,这件事情的最终结局,在有限的报道中,却未提及。那么,专家是如何解读这件案例呢?
民国法律倾斜女性
法庭不会维护负心男
“尽管我们对李魏氏心存同情,但是,事实上,她状告李庆纯重婚罪在当时是无法成立的。”南大法学院李文军博士的一句话,让李魏氏控诉丈夫的罪状立即化解一半。李博士分析认为,由于李魏氏与李庆纯的婚姻是在1915年北洋政府时期形成的,此时,纳妾的行为是被允许的。也就是说,合法的。尽管到了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法律禁止纳妾,但并不能否认之前的既定行为。“南京国民政府不可能一概否定北洋政府时期的纳妾事实,如果这样,许多长期以来以妾身份存在的相夫教子的女性就无所依托了。这会带来更大的社会问题。”
至于遗弃罪,李文军博士认为是存在的。李庆纯因军人身份,长期在外,无法承担赡养妻子的责任,这不能属于遗弃范畴。但李庆纯在十年前就回到了济南当地,却长期对李魏氏不管不问,这便是遗弃的表现。“尽管南京国民政府反对纳妾,但既定事实的妾依旧被以家属的名目存在,即以永久共同生活为目的的人。家长与家属之间存在着相互扶养的关系。”至于李庆纯因遗弃罪将会得到何种处罚,李博士认为,如果遗弃罪成立,李庆纯应该受到6月以上,5年以下的刑事处罚。但如果受害人自己提起,且双方协商得当,就可以使对方免于刑事处罚。
“至于济南地方法院为何认为李魏氏上告李庆纯的重婚、遗弃二罪已过诉讼期,我想是有原因的。”李博士分析说,因为这件案例的起始时间是在北洋政府统治时期,上告时间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法律的适用就比较混乱。北洋政府时期,使用的《中华民国暂行新刑律》的骨子是清朝末年制定但尚未试行的《大清新刑律》。而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法律变换频繁,1928年时实行了新刑法,1935年左右又颁布了更新的刑法。“但这也不排除,有其他的因素存在,可能是李庆纯私下操作的结果,也可能是考虑到李庆纯的军人身份,地方法院怕受理起来非常麻烦。”
“此外,虽然没有看到此案的最终判决,但我认为,即便是军事法庭,李庆纯也不一定会受到庇护,还是会受到处罚的。”李博士解释说,此案并不适用于军婚,因为军婚主要是针对军人的配偶出现婚姻不忠问题而做出的防范。南京国民政府一向重视妇女权益,除了宋美龄亲自指导的妇女新生活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还有历史原因,因为国民大革命就是以扶持妇女运动为重要内容的。法律一贯对妇女有倾斜保护。“比如说,男女双方离婚后,如果女方没有生活来源,那么,男方就得承担赡养责任。但如果男方没有生活来源,女方是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