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本名为《毕业出狼窝，工作入虎穴》的职场小说在书市中登上了畅销榜。该书热销的原因之一，是作者青桐以富士康前主管的身份，在书中讲述了一名大专毕业生在富士康用5年时间，从一名基层普工成为主管的工作历程，同时也展示了富士康铁血般的企业文化和残酷的职场环境。青桐在接受柒周刊记者专访时表示，富士康对于员工的心理问题没有及时发现和引导，而其管理上的疏忽，往往还起到催化的作用。
□快报记者 陶维洲
职场小说影射
铁血工厂富士康
《毕业出狼窝，工作入虎穴》，从书的题目上，丝毫看不出这个故事和富士康公司有什么联系。但是，翻看其内容，却不难发现，作者笔下的深圳某电子厂和富士康公司极为相似。
书中的主人公叶子，是一名应届大专毕业生，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学的是冷门专业。她出身农门，没有任何家庭背景，面对现在本科生、硕士生多如牛毛的现实，她一次次参加招聘会，一次次遭受惨痛打击。最终，四顾茫然的她选择了去深圳漂泊。
然而深圳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容易找工作。她拿着大学毕业证奔波于深圳各大招聘会现场，每一次总是失望而归。在面临生存困境的情况下，她最终决定降低身份，去深圳某电子厂做一名最基层的普工，然而对方却告诉她电子厂招聘普工不要大学生，只要高中生。拿着大学毕业证却不能找到一份打工妹的工作，这让叶子感到绝望。在无奈的情况下，她收起了自己的大学毕业证，靠着自己的高中毕业证，才如愿到该厂做了一名生产线普工。
在之后的5年中，虽然工作困难重重，压力巨大，但叶子解除同事的妒忌以及上司的敌对，慢慢地改变自己的懦弱，适应工作环境，成为一名主管。
“虽然小说中的主人公并不等同我本身，但这部小说是以现实生活为蓝本创作，书中工厂的原型就是富士康公司。”青桐说，她2005年进入富士康时，是以一名生产管理者的身份进去的，而不是普工，虽然书中的描写跟现实中的富士康公司有一些出入，但是不少细节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富士康公司的工作压力大，负担重是肯定的，而且它严苛的晋升制度使晋升相当缓慢。”青桐表示，富士康铁血般的企业文化在书中可见一斑。青桐认为，她写这本书并不是要揭秘富士康，最多只能算是影射。“我写的是中国所有的职场，特别是那些大企业和世界工厂，富士康只是它们的缩影。”青桐说。
不管哪个岗位哪一级别
都很紧张
2008年底，青桐因为家庭的原因，从富士康公司辞职。如今她没有再参加工作，而是一心一意在家里带小孩。
对于《毕业出狼窝，工作入虎穴》的出版时间正赶上富士康跳楼事件频发的时候，青桐表示并非自己有意为之。“这本书是2008年底开始写，2009年初完成的，出版时间和富士康跳楼事件纯属巧合。”青桐笑言。
不过，青桐注意到，富士康“十连跳”中，跳楼者大多是一线普工，这让她也觉得有些奇怪。回想自己在富士康的工作经历，普工并不是压力最大的群体，基层管理者的压力更大。而当时，青桐正是这一群体中的一员。
“富士康的工作状态就是紧张，不管哪一个岗位，哪一级别，都是这样。”青桐回忆说，她在富士康工作时，每天早晨6点起床。虽然公司规定是8点上班，但富士康实行的是两班倒，很多东西要和夜班的同事交接。“像我们基层管理人员大部分时间都是晚上9点以后才能下班，我到家就晚上11点了。当时的休假制度是，每工作13天，休息一天。周六周日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加班。基本上生活的所有内容就是工作。”
在青桐的眼里，产线员工的压力相对要小，压力真正大的是基层管理者。“产线员工到点下班，完成应有的工作量就可以了，但基层管理者却没这么轻松。”青桐告诉记者，“压力主要来自出货和订单。我记得有一次我们没做到出货数，员工到点下班了，我们基层管理者只能集中到一起在产线上帮对班员工出货，做完了才下班。当时心里真的非常焦急，怕误了交期被客户找上门来。”
另外一个让青桐印象深刻的事件也可以提供佐证，那就是优秀员工竞选，这是富士康公司晋升的一条重要渠道。
“我们车间的管理者在每个月都会组织一线员工参加优秀员工的竞选，竞选的形式就是报名参加的员工到台上演讲，车间的管理者们对他们进行逐一评分。得分在前十名的，都能领到一件小礼物，比如茶杯之类的。连续三个月进入前十名的员工，我们就会单独对他们进行管理方面的培训，然后他们就有机会成为线长。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员工连续进入了前十名但是不愿意做管理，理由就是：管理者压力大，怕自己不适应。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青桐回想起这些，感慨连连。
离开富士康
未必有更好的选择
青桐在富士康工作期间，有员工跳楼自杀吗？青桐坦言，她在富士康工作期间，公司偶尔会有跳楼轻生的现象，不过她手底下没有出现员工和管理者轻生的现象。“当时，跟公司一条马路之隔的华为，员工跳楼的报道很多。”青桐说，事实上跳楼的现象在珠三角这个世界工厂里，每一个大型企业都时有发生，富士康只是今年以来特别频繁而已。当然，当年发生得少，其中一个因素可能是因为企业的人力基数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大。如今的富士康深圳工厂员工总数已经超过40万人，相当于中西部地区的一个县。
青桐表示，富士康事件反映的是一个社会问题，富士康仅仅是一个缩影。“很简单的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些员工宁愿选择自杀都不选择离开富士康？因为离开富士康他们未必有更好的选择。在别的地方，打工者的待遇不会比富士康更好。”
青桐在书中描写主人公叶子也曾想过辞职，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当时，叶子的表姐问了叶子两个问题，一是你确定辞职后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二是找工作这段时间你有钱支撑吗？”青桐说，现实中这两个问题是不少人没有选择辞职的主要原因。所以说，选择自杀的员工更多的在于对社会和人生的一种绝望。
青桐说，富士康的问题在于，对于员工的心理问题没有及时发现和引导，而且一些管理上的疏忽，往往还会起到催化的作用。
在《毕业出狼窝，工作入虎穴》一书中，青桐写到了一个女工自杀的案例，“虽然她是因为感情问题而跳楼的，但是从中也可以看出富士康管理上确实存在问题。”青桐说。
书中讲述了一个名叫于晶晶的产线工人，她是一个平时言语不多、老实善良的女孩，她被研发部某高工，一个有妇之夫玩弄，怀孕后被抛弃，最终在一天清晨从七楼跃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出事之前，于晶晶已经出现了异常情况，工作分心、产品不良率上升等等，但这些都没有引起工厂和工友的重视，而她死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于晶晶，如同宿舍楼下那摊被洗掉的血迹一样，处理得干干净净”。
主人公叶子在事后也反省过，“我们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有多么需要我们，哪怕是一句问候，一声安慰。我们更不知道此时此刻距她离开人世仅仅还有十几个小时”。“也许，在于晶晶出现那些异常情况的时候，有更多的人对她伸出热情的双手，悲剧就不会发生。”青桐说。
富士康管理的无情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青桐也体会过。“每天穿着一身白白厚厚的只能看见眼睛的无尘衣，埋头工作12个小时，出现一点小差错，面临的就是上级主管的批评，还要扣工资。工作时，有巡视人员会突然出现在你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你，吓你一大跳。我刚进去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也没人理我。”青桐回忆起这些，感慨万千。
世界不完美
但请珍惜生命
“我有不少朋友在富士康，大家提起跳楼事件，都认为生命太脆弱，无论如何要为爱着自己的人活下去。”青桐说。事实上，在她眼中，那些进入富士康的基层员工，他们是典型的“穷二代”，他们从父辈身上继承了超强忍耐力。而且，他们对社会的要求真的很低，只要不是黑心企业，能正常地给他们发工资就可以了，他们的基本诉求就是生存。“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完美，但是仍然值得你我去珍惜。生命是一场并不漫长的旅程，无论我们处于一个怎样的环境，都不要轻言放弃”。青桐说。
富士康十连跳
让“中国制造”蒙羞
为什么他们选择以死的方式而非辞职“离开”富士康？从这点来说，“十连跳”所反映的问题并非仅局限在富士康内部，我们不能把全部责任都推向富士康。之所以有此看法，是因为在“九连跳”发生并引起社会强烈关注后，当地政府才决定对员工跳楼事件进行调查。而媒体披露，深圳近年来几乎每年都有员工自杀。如果说富士康对员工生命的冷漠是一种残忍，那么，政府方面长期的“默默无闻”又是什么呢？
有关部门应紧急启动对富士康“十连跳”事件的调查程序。如果我们仍不能让员工“体面劳动”，那将令“中国制造”蒙羞。
他们为什么只有
一个打工者的身份
我被反复地告知，这家企业（富士康）遵纪守法，规范管理，薪酬较好而且不拖欠。更重要的是，它的巨型厂区有很多人性化的设施，比如篮球场、网球场、俱乐部、露天电影等等。但它作为一个资本巨鳄，拥有超大的市场权力，对它投以更多甚至更严厉的关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比如，富士康的保安可以暴力惩罚员工，几乎取代了警察对社会治安的执行权力，这就不是一个企业做的事情了。又比如，在美国有女工起诉沃尔玛性别歧视，把个体官司打成了集体诉讼，也就是160万名女工同时索赔，上个月联邦上诉法院裁定集体诉讼成立，这在中国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还有，户籍制度也从法律上承认并助长了资本对中国劳动力的临时性使用。更不用说，打工阶层的公民权利被广泛地忽略之后，他们在工厂里只有一个单调的身份。
生命如此之轻？
我们可以探寻“十连跳”的多重诱因。
首先，富士康的运营模式。富士康采用的是现代企业的“金字塔式”管理方式。从董事长到部长，从部长到科长，从科长到组长，一层一层的递进式管理，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君主式”庄园。福柯的“规训与惩罚”，把这种编号编码的管理追溯到军事化管理，大大小小的“君主”通过繁杂冗长的制度进行“规训”，进行“惩罚”。同时，富士康的“基本工资+奖金”的付酬模式，打造了“争先恐后”加班的直通车，大家都“愿意”加班。因为，可怜的基本工资，让这些没有经历父辈那样的万般苦难的年轻人，根本无法满足享受都市文明的欲望和追求。
其次，经济高度发展后的阶层分化。这些来自农村的80后，面对灯红酒绿的都市诱惑，也许不停地涌喷出“融入其中”的冲动。可悲的是，经济高度发展所带来的利益分配，却没能眷顾这些曾经充满理想与活力而拼命努力的年轻人。
